老和尚扫得很仔细。墙角,树下,柱底没有放过一处。他并不觉得疲累,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便似那读书人打扫藏书时的满足,又似军士出征前擦拭着兵器时的希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清扫着。
直至再无可打扫之地。他才放下扫帚,很是满意的围着走了一圈。巡至大殿门前时,他抬头,那座肃穆的佛像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怔怔有些出神,脚步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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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初到那日,和尚在佛像前坐了一阵。随后的两日,他有意识的回避着大殿内。吃住打坐皆在那棵大树之下。
王氏抱着盆衣物与邻里几家人闲谈着从河边回来。
“这些天,那个汉人和尚在这里走来走去,看着怪瘆人的。”
“可不是吗?昨日下午在井边取水时遇见他。笑眯眯的看着我,可把我吓坏了!”
一阵取笑声起,“周大姐,听说汉地那边的和尚都是禁欲的。再说了,那和尚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你在担心什么?”
周氏明显有些不服气,故意挺了挺胸脯,道:“谁知道那汉人到咱们这边来做什么。小心点总是好的!我已经通知我家男人到教堂告知卫神父,尽早让教中派人来将他赶走。”
“就是!最好把那寺殿也都拆了。这么多年一直矗在那儿,占地不说。每日祷告时见着了心中总是膈应!”
一群夫人叽哩哇啦想着办法想要赶走这莫名出现的异端和尚。王氏没有吭声,想及这几日那和尚每每来借扫帚时温和亲切的笑容,有些接不下话头。
临到寺庙时,几人相互一视,有意识的同时绕开了那座寺庙。
王氏将洗好的衣物晾好,哄着孩子入睡后便有些无事了。以往这般时刻,她会与邻里间闲扯些家长里短。但今日,她不想参入进她们的话题。
“不信奉女神的人都应该被驱逐出神恩赐的阳光之下。我得先将扫帚取回来,万一牵扯到自家可就不好了!”她这样想着,打算去寺庙瞧瞧。
几日里,王氏都只见到这老和尚要么坐在树下,要么打扫寺院。除了取水时,几乎不迈出院门一步。
今日,同样如此。
寺院已被打扫的很干净了。甚至,比自己家里还要干净。那老和尚团静静坐在大树之下,脸色慈祥平淡。夏日毒辣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时,竟让旁人生出一丝温和亲近的感觉。王氏有点错觉。那气度,便是当初卫神父再高台上施展圣光沐浴万众时,好像也不如此时的他。
她吓了一跳,内心中祷告一番后。她转身便想离去,却又觉得如此离开会亵渎女神。于是,她走了过去。
“哟,打扫得倒是挺干净的啊。不少汉女在我唐国从事仆役,莫非这是汉人天生的才能!”她讥笑着他,想要证明自己的虔诚。
和尚睁开眼,无奈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扫帚我拿走了啊!”
王氏无话找话,却见那和尚只是微笑点头。只好,拿起扫帚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忍不住回头道:“诶,和尚。你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教会是要审判你的!”
和尚的眼神明显亮了亮,问道:“审判?为何?”
王氏转过身,用充满了优越感的语气道:“这里是女神光辉下自由的土地,不像你们汉地。除了大唐在册的和尚,异端是要被教会驱逐的!”
和尚带着疑惑道:“既然是自由的土地。那么,应该是任何人都可以来啊!”
王氏却是没想到被他抓住了话里的语病,气急败坏道:“只有信奉女神的人民才能享受女神的恩赐。你又不信教,所以不能留在这里!”
和尚若有所思道:“哦....神教!有如此严重的排他性么?”
王氏想辩解,女神是宽容仁慈包含万物的。但一想教会所做,却又的确如和尚所说。她张口无言。又听见和尚道:“而且这里是华人的土地。身为华人,踏上自己的土地。神,为何会驱逐贫僧呢?”
王氏骂道:“这里是大唐,可不是你们汉乞儿的土地。”
和尚眼神有些黯然。礼貌的点点头道:“知晓了。老僧只是来这里取走一样东西。不会留在这里很久的!”
王氏张了张嘴想要接续说下去。可见着他的模样,却是呐呐说不口了。
“女施主,老僧有些不明白的事理。可否解答?”半晌,和尚又开口道。
王氏精神一振道:“你说!”
“你们为什么会信神教呢?”
“为什么?应当信啊!”王氏莫名其妙回道。在他们心里,从小所受的教育即所拥有的一起都是女神恩赐。和尚这句问话,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僧也对神教稍有了解。”和尚悠悠道:“神说,人是带有原罪的。贪婪,是扎根人类心里的罪恶。人类有信仰,是因为坚信望可以从信仰那里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才会信奉!那么,你们信奉神教。又从那里得到了什么呢?”
王氏下意识道:“平等自由,教人向善,升入天堂。”
和尚笑道:“我佛家也教人向善,同样有极乐世界。便是道家,也有飞升成仙一说!”
王氏想都没想张口斥道:“异端!”
和尚毫不在意道:“记得当年一位伟人曾说过,真正的信仰是能让人民感同身受,自发而向努力达成的境界。而不应该仅仅是虚无缥缈的!”
“汉地信仰你们佛教的人见过极乐世界?”
和尚摇头缓缓道:“佛与道,在我们汉地只能算是学说。算不上信仰的!”
王氏忽的冷冷道:“你是在教唆我。”
和尚还是摇头:“老僧从未有过如此想法。只是想告诉施主,有信仰之前,应该先要看信仰能带给你什么?”
脑子里被他的话绕得不明不白,心里却又似乎抓住一些东西。她有些害怕,紧张的望望院外。
和尚见她神情便知她担忧,不再言语。反而王氏心里不上不下,想要开口继续相问,却又隐隐害怕不敢再问。
和尚话语间的自信与平淡很是吸引王氏。当然,不会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吸引。就是那种他一说话,你便会觉得他说的是正确的,不自觉会信任他。
她不想离开,但见和尚不说话。只得无话找话道:“诶,那里面你为什么不打扫?”
和尚望了眼那佛像,眼神晦暗道:“老僧还未做好要打扫的准备。”
王氏好笑道:“哪有打扫个屋子还要准备的。”
和尚低低自言道:“心思未及,难以动手。”
王氏听他又说些意义难明的话,不高兴道:“真是个怪人!”
和尚失笑,不打算多做解释。却见她一手指着院外道:“既然大院都打扫了,里面怎么不能打扫?”
和尚神情一窒,呆住了!
“要么就别打扫,要么就一起打扫了。这殿里院外差别这么大,看着不烦心吗?”王氏以一名主妇的身份教训道:“来来来,我帮你扫扫。”
她便要去拿扫帚。却不想和尚忽的便挡在她面前,反而吓她一跳。自己离着和尚明明几米远,怎的一下子就到自己面前了?
“施主说得对,既然有了打扫的心意。那么就不该犹豫了,谢女施主解惑了!”和尚合十一礼,眼神明亮道:“那么,女施主可否借老僧抹布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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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下午,老和尚都在擦拭那尊佛像。王氏看了一下午,也暗笑了一下午。这殿院被这老和尚打扫还算干净整洁。怎的擦拭个佛像就那么拖沓?那尊佛像虽然大,可要是换做她,擦拭也最多半个时辰。反观那老和尚,一处一处擦拭,时不时还未用手轻轻抚摸。那种感觉,像极了当初自己为初生的孩子清洗般。
她不觉有些恶寒,又见天色不早,转身回家弄食去了。
饭间,王氏有些好笑将今日老和尚的事讲给了丈夫听。丈夫只是道:“这些宗教的人做事都怪怪遭遭的,连教会不也是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那能跟教会比吗?”她想了想,又道:“对了,隔壁周家说要请教会的人把和尚赶出去。这件事你去劝劝。”
丈夫取笑道:“前日你不还抱怨吗?”
王氏想想道:“这和尚也没打扰到咱们。而且说话....很有道理的意思,我听他说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还是算了吧!”
丈夫奇道:“那等会吃完饭我也去瞧瞧。看看那和尚说话怎么个有道理了。”
饭后,夫妻两人散步般的悠悠来到寺内。却见那老和尚以没有像前几日坐在大树下了。他团坐在佛像前,右掌竖起,左手呈拈花状,与身后那尊佛像姿势一般模样。
而佛像仿似此刻才露出本身的威严,金色的光芒淡淡笼罩着全身,肃穆且有庄重。竟是让进来的夫妇有纳头磕拜的冲动。
和尚睁开眼,淡笑道:“哦,是施主啊!有什么事吗?”
王氏夫妇还未搭话,便听见院外有稚嫩的童声传来:“咦,师傅。寺庙怎的这么干净了?”
一位老僧,牵着一乖巧的小沙弥缓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