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退朝声起。各色服饰的官员们从太极殿内鱼贯涌出,脸上大都疲惫之色。自咸通十七年门禁开户以来,大汉中枢的官,是越来越难当了。
上至六部尚书,下至衙门小吏,能清晰的感觉到数以倍计的工作量如潮水般从各地涌来。这可不是单纯的户部之事,乃是一发动全身改天换地。初始半年,还有礼部及御史时时朝堂上苦叹“国将不国,纲常不在”。到后来,接踵而至的种种风化习俗便忙得他们再也无多余精力在早朝上长吁短叹了。
杨应彦在户部领了个了主事的官位。原本六品小官,是上不得早朝的。不过架不住他背后杨府地位,加之户部这几年可谓大汉最忙碌重要一部。顺其之然,便被推了上来。
他落在一众官员最后,慢腾腾的出了宫,转而去了北城。
见着他来,罗业停止了手中的课业。淡淡吩咐了一众学子几句,便上了二楼。
杨应彦进屋,为罗业沏了一壶茶,转手将门关上,跪坐在他面前。
罗业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似乎新茶有些苦涩,眉眼不自觉的一紧。“今日朝堂议了些什么?”
杨应彦苦笑道:“还不就是那些。礼部吏部吵,刑部工部闹,户部兵部不作声。”
得益于门禁开户,这些年大汉的财政一年比一年丰盈。于是乎,各部争先恐后的想要从户部捞上一笔。可除了兵部有陛下亲诺之外,其余几部几乎免不了天天与户部对着吵。
“户部尚书李清也真是难做了。”罗业摇头叹息,“听闻近些年他闭关谢客,就连去户部坐值也是偷偷摸摸如同做贼般。生怕被那些人惦记上了!”
杨应彦莞尔,道:“可不是吗?李大人私下里已不知向我等抱怨过多少回了。几次都打算向陛下告老还乡去了。这些年,户部难做啊!”
“户部李清是清楚自己使命的。陛下是有意将他当箭靶立在那儿的。”
杨应彦点头赞同道:“不当家不知底。见着每年的税银大幅提高,可用的反而比往年更多。各地农户的税补,工部年年的补助以及那近乎天文数字般的军费。哎,学生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再过几年,大汉税收必然几倍于今日。”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有些事是急不得的。”罗业端着茶杯放在嘴边,想了想又放下。“让你在户部,便是要你做些实事。莫去学那些争权夺利!”
杨应彦赶紧表明态度,“家中也是极为赞成师傅安排的。”
“杨大人的眼界....”罗业低声笑道,“比起有些人把璞玉视作烂瓦,可谓不知高明了多少。”
瞧着师傅一头如霜白发,杨应彦心中一酸。忍不住开口劝道:“师傅,若是师兄在此。想必也是不愿您...如此模样的。”
罗业洒脱一摆手,轻轻自抚白发。道:“我与你师兄只有半缘,这是天道所定的。所以我不会思念于他。我所对不住的,乃是宋安母亲。当初我曾立下誓言要好好照顾你师兄成人。竟不想...哎,多说无益!”
想及见到师傅出屋那日,满头白发,形如枯槁,一身的狼藉。全不复往日意气风发潇洒士子气概!他不由心叹:饶是师傅您说的轻松。在师兄身上倾注的心血,可是一句愧人所托就能含糊得过去?自从师兄失踪,却是连酒也再未沾过了。
他说道:“昨日得到消息,候莫大将军曾领军士前往北边十三亡灵山搜寻过了三日。”
罗业一颤,追问道:“十三亡灵....?”
杨应彦垂首黯然道:“确定无疑,只有师兄才会让大将军摆出如此大阵仗。”见罗业怔怔不语,他劝慰道:“祖父已派出人前去询问,不日结果便会传回。”
罗业默然半晌,方才解脱一笑:“你师兄并非短命之人,即是进了那等死地。我也是不信他会出事的。以后我便只有你一弟子,莫要再提他了。”
杨应彦噌的一下立起,惶恐道:“师傅,您....您也要放弃师兄?”
罗业盯着他,缓缓道:“我说过,天道注定候莫宋安只与我有半分师徒缘。他的命运不是我,或者其他人可以掌握的。你,明白师傅这句话的意思吗?”
杨应彦呆呆不知如何应答,脑海里一片混乱。
罗业无奈摇头道:“莫说他了。我听闻最近,杨大人精神很好!”
杨应彦还道他是指宋安之事,连忙道:“祖父很是上心师兄之事,与候莫家的联姻并未取消。”
罗业叹气道:“你家祖父那眼光真是非常啊。应彦,你当与你祖父身前多学学。”
杨应彦回道:“师傅是指....”
“礼部闹的那些事儿。”
杨应彦想了想,不解道:“祖父只是有感近些年世风偏颇,百姓崇尚金银,以挥金奢侈为荣,不复当初我华人勤劳低调朴实作风。方才上书陛下由礼部规划以圣学教化世人。”
说到这儿,他颇有不平之意。“可惜李大人总是道无钱,此事拖了也有三月有余了!真是不明白,难不成朝堂诸位看不到后果吗?”
罗业微笑道:“若是你...”他截住口,脸色一暗。“此事你当多想想。这些年因商业带来的巨大红利已经遮住了不少人的眼睛。可是总还是有明白人能看清楚的。”
杨应彦喜道:“师傅也赞成!以您对陛下的影响,此事大有可为。”
罗业似笑非笑道:“此事当做。却也要看什么人来做。你知道么?咱们的这位陛下,可非昏庸之辈。”
杨应彦愣住,战战抖道:“师傅质疑我杨家心思?”
罗业叹息,忍不住道:“你并非不聪明。只怪陷在局中太久,思考之法太过局限。这也是我当初不愿收你之故。”
“现下我只有你一徒,我毕生所学所悟当是全数教授于你。为师希望你以后所想所言都要跳出你现在的身份。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世间!”
杨应彦悟了!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师傅。
罗业很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心性,清楚他心中真正的理想。原本,这些话他是不愿亲口说出来,只想以潜移默化的形式去改变他。不过经历了失去宋安,他等不下去了。要以最直白的话语直刺他的内心。
他没有在过多的说这个话题刺激他,转而道:“皇子畅就要从西边归来了,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杨应彦还未从刚才的话题中跳出来。下意识回道:“朝堂上没有议论此事。诸臣似乎并不看好畅王子!”
“那你杨家呢?看好淑妃之子?”
杨家虽与皇室从不联姻。但当今淑妃,却是江南大家秦家之人。血缘上,杨应彦还要称她为姨。其子,正是当今陛下六子。
杨应彦赶紧道:“我杨家一向不参与皇室立储之事。再说,太子利孝义动天。无人再能撼动其位了!”
罗业嗤笑:“薄情寡义之人,实在难以为君!”
当初陛下头疾,大明寺高僧看了也仅是摇头不语。后来皇子利不知以何法从大明寺中套出了话语。回王府后当即拔剑斩杀王妃,亲取双眼以做药引,陛下头疾立好。满朝诸臣,乃至天下百姓无不被皇子利孝义所感。礼部更是大书特书遍扬天下,录入孝经百事。年后,即被立为太子。
杨应彦默然。越太子的所做,于世来看可谓残忍。相守多年的夫妻,连哀求都没发出一声即被斩杀。那心肠,得硬到什么程度。简单一句利欲熏心都不能概括!当时还不明白的为何一向仁义的祖父会授意礼部支持他?现下结合师傅的话....他心里着实有些五味杂陈。
杨应彦不能,也不敢质疑祖父。只好道:“百善孝为先,太子的所做。也有为难之处!”
罗业饮一口清茶,不置可否。
见师傅神色,杨应彦只好说出自己想法。“皇子畅这些年随九王在边军,挣得军功不少。且为人风评极好,深受底下军士喜爱。师傅是想说畅太子有希望?”
罗业放下茶杯,道:“当今陛下是个有雄心的人。但偏偏这种人,行事思维极度偏激,难以常理度之。而大汉的体制以及华族的未来,陛下是不能有偏差的。所以,我等这些人势必要在各方面考虑,尽一切规避大汉的风险。有些事,你不能做。但必须想该怎么做!”
“皇子畅经历军中洗礼,且身世,又最恶陛下。加之幼年在皇宫中的经历,很难断定他是怎样性格。比起太子,我甚至觉得他更为可怕。”
杨应彦道:“皇子畅的所遇,便连祖父也时时嗟叹可怜。身为皇长子,却连常人也不如。以弟子的观察,他在边关作为不像有所图谋。”
罗业敏锐的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戏谑道:“你的观察?观察什么?”
杨应彦脸一红,也不再掩饰。道:“师傅莫要取笑弟子,您清楚的!”
罗业只是淡淡一笑,严肃道:“可告知你祖父。有些事,我儒家两子是支持的。但有些事,不能在多想了!”
儒家两子所指的!即是这些年最受陛下信任的天策地算两人。
罗业今日所说,在杨应彦看来,不仅是一种态度,更像是一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