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莫隋礼望着山脚下那处几近干涸的圆坑。他的意识,这些年来过很多次了。
那处圆坑在他看来,曾经是一个的水湖。有着令人窒息的高温,从未平静过。整个湖面上都仿似岩浆般“咕咕”跳动着水花。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推动着无数的气泡升上天空,钻入那雾蒙的云层之后。
当自己走近时,身后那一直跟着自己的蜿蜒小溪便会缓缓的注入到湖内。说不清用了多久,原本暴烈的湖面就会平静下来。不见了跳动的水花,也没有了升起的气泡。就连厚重的云层也会退去,直可望穿天去。
淡淡的轻雾笼罩湖面,偶有露出一隅。那清澈见底的湖面便会引发出候莫隋礼的冲动,想要跳下去,任由暖水裹身的那股飘然的感觉。
他以前便是这么做的。虽然越到后来,已可明显感觉到湖面的缩小,却也从未像今次这般。只剩薄薄一层水面,覆盖在凌乱凹凸的红色土地上。
那条溪水如以往般缓缓注入干涸的湖底。与往日的轻柔不同,此刻那湖底在小溪的到来后,竟然产生了莫大的吸力。肉眼可见的漩涡愈发的大了,潺潺小溪不知何时变成了奔腾咆哮的大河,一往无忌的涌入湖底。
侯某隋礼竟然晃了晃,浑身乏力,脑袋有些迷糊。他坐下来,眯着眼休息。
直至眩晕消退,他再睁开眼时,才发现那湖面起了莫大的变化。湖水,居然在自己休息的一阵再次充盈起来。虽不如鼎盛时那般的,可也说恢复了三分。奔腾的河水再次化为轻柔的小溪,由身后而去,从湖中而归。
那清澈的湖水,如同暖暖动人的春水般。让他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舒坦的轻吟,脚步不自觉的往湖面而去。
只是走到了离着湖面约莫十尺。便像是遇上了一堵无形之墙,再也不能前进丝毫。他试着左右来回走了数次,才发觉总是在相同的距离,遇上那堵无形之墙。他有些焦躁,恰如干渴之人见着了清冽的泉水不得饮。发力去撞击那堵墙,想要破墙跳入湖中。
不管他如何用力,还是破不开那无形之墙。他蓦然间想起了慧智说的那番话,想来必定是那老和尚做了手脚。
他有些失望,却也晓得厉害,无可奈何转身离去。才走了几步,心中猛地腾起一股子渴望。他强忍着,一步一步远离湖岸。只是离湖岸越远,那股渴望愈发的强烈。如同万蚁噬心般煎熬难受。他不敢回头相望,几乎是用身体拖着双脚前行。
“只是看一眼,我只要不过去。看一眼也是好的!”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脑海中诱惑着候莫隋礼。内心深处他却明白,若真是看一眼,那自己的意志立即就会崩溃的。
身后清凉的微风带着湖面的湿气一阵阵的轻扰着自己,风中所含有的盎然生机侵入他的鼻颌。他喘着气,艰难的想要回到站立的位置。只是心中的渴望、脑海中的魔音、还有带着香甜味的微风仿佛条条锁链牢牢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你已经很老了。若不抓住这个机会,你会一直老下去。”
“你候莫府此代只有两子,年轻且无根基。不似其余几家子嗣众多。你若是就此老去,候莫一族在大汉的地位有谁能保?皇室的虎视眈眈、偏房的在旁觊觎,难道候莫一族的累世荣华要毁在你的手中?回去吧,一私生子而已。牺牲了他,保住候莫一族的地位。这才是你候莫隋礼身为家主该做的!”
自己的双手,光泽已失。以前充沛的精力都随着那条小溪注入了湖面。他摸摸脸,松垮的皮肤和那层层皮纹让他感到绝望。
于是,他转过了脸。
他一步步返回湖岸,随着他越靠近。潺潺小溪愈发的澎湃,如天上之水冲天而降,咆哮怒吼着一遍又一遍的撞向了那堵墙。
整个世界摇摇晃晃,天空传来如雷般的沉闷低吼,似有佛音灌注。候莫隋礼充耳不闻,双目赤红的走到湖岸,伸出手抵住了那道墙。
......
.....
候莫夫人守在屋外,身旁除了丫鬟外。阿福,是被她派人通知来的。进来的时候,这一向沉稳的军汉居然要靠人扶着才能走路。
杨应彦也来了,他是自己赶来的。原本新婚燕尔,正是甜蜜。听见回来的杨九郎将事情一说,慌忙疾奔而来。得知宋安医治不能见后,一脸阴沉的从府上要了把腰刀便往外走。若不是候莫夫人阻止,怕是此时的崔府已经被他闹得天翻地覆了。
见着他们。候莫夫人甚至觉得,似乎这两人更像是孩子的亲人!
她不觉有些难过,也有些愧疚。忘了自己才是宋安的血亲,带着歉意向阿福道:“你放心。此事会由我府出面,让崔家给出交代!”
阿福脸色的脸色仍为恢复,木讷的望着屋内,哆嗦着道:“我马福只求少爷安好。别的,却是不敢多求!”
而杨应彦一旁旁咬牙切齿道:“崔子衿那混蛋,竟然敢拔刀伤了师兄。明日,只消明日....”
这杨应彦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候莫夫人生怕他愤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只能以他言迂回:“应彦,你在此暂且无义。你可回去,将此事与杨大人商量!”
她话中透露的意义极多,杨应彦一听便明。想着守在这里确实无甚意义,赶紧的是要结合两家之力向崔家施压。方才抑制住心中焦急,先行回府找祖父商议去了。
安静的夜色里,屋内忽然传出的佛号与沉闷的低哼让二人心中一紧。阿福一个闪身来到门前,正欲推开。伸至一半时,又停在了空中。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定在门前。
半晌,屋门自内打开。两名小沙弥惊慌失措的架着慧智从屋内走出,其中一人脸带泪痕吩咐道:“现下大人与小公子仍在治疗。师祖重伤,但已布好了阵法。休息一阵后回来接阵,你等不要进去!”
候莫夫人连忙安排下人分出一间房来安顿慧智。
此刻那屋内,一根金黄铁杖竖立在屋中间莹莹散发着光辉。以其为中心,地上以鲜血写满了佛家密宗符号。候莫隋礼与宋安坐在圆中,双手相抵,闭眼不语。
阿福瞧得宋安神态安详,脸上也已有血色。这才稍有放心,轻轻扣上门退了下来。
候莫夫人心感不安,“这次怎会用时如此之久?慧智大师怎么受的伤?”只是答案无从得知,只能继续如阿福般守在屋前。
近下半夜了,慧智仍是未归,屋内一丝声响都未传出。候莫夫人年老,精力哪里赶得上阿福。嘴唇都已经冻得乌了,仍是不愿归屋。
这冬夜的寒冷可非常人能扛。阿福担忧她,跟着劝道:“夫人,你且归屋。有我守在此,若有动静,第一时间内通知您。”
候莫夫人虽心中放不下,可这寒冷确实让她难以为继。她想了想,道:“记住。最快通知我!”
......
......
屋内。在候莫夫人离去脚步响起的同时,候莫隋礼睁开了眼。
他不出一声,连眼神也未张望,只是盯着面前不足一尺的宋安。随后,他看到了那根铜杖,感觉到那上面金黄的光辉与四下的佛家血印锁定着自己的动作。
他想了想,又闭上了眼。即可见铜杖开始微微晃动,他将双手缩了回来,用力握住了铜杖。
铜杖似有灵性,嗡嗡不停作响。候莫隋礼加重力度,依托着铜杖站起身来。“哇”一口黑血,铜杖渐渐没了挣扎。
他走到窗前,微微打开一角。见到屋外仅有阿福坐在风雪中守候。嘴角低低一笑,便转过头来。
宋安双手的伤口处,那血液晶莹剔透,借着月光映着点点光华,像是域西道进贡来的最上乘美酒。
“咕噜”一声,是他喉咙不自觉发出来的声音。
他折回,用脚底轻柔的抹去那一圈血色的佛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像是山中大虫捕食前的动作。
将血印一擦而尽。他再次面对宋安做了下来,双眼闪烁着贪婪,伸出手去抓宋安。
然后,宋安也睁开了眼。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自己名义上祖父的动作,没有慌张,没有反抗。
候莫隋礼慌了,同样的。被自己名义上的孙子这样盯着,无声音,无挣扎。心中居然升起一股惭愧。
他不敢与他再对视,想要缩回双手。却听见宋安低低道:“我是快要死去了吗?祖父!”
这是宋安第一次在两人单独相处时用上祖父的称谓。
候莫隋礼也是难得的第一次语气中没有了不屑,道:“我....不知道。”
明显的,宋安的声音带着些欣喜,“祖父。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好大一片的树林。那绿色,与娘亲最喜爱的衣裳好像好像。”
他傻傻笑着,似乎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忽然,他紧张问道:“宋全呢。怎么样了?”
候莫隋礼愣了愣,说道:“宋全没事。你做的很好!”
“那便好。”宋安放下心来。
“祖父。这些年来,感谢您了。若不是您,宋安怕是早就死去了。”半晌,宋安再次开口。语气飘忽,却又极为诚恳,“见着您这些年愈发的老去,宋安时时觉得很是对不起您。所以....大师说的法子,我是一次也没用过的。”
候莫隋礼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娘亲与师傅都教过我,让我一定要敬您、孝您。”宋安难得的有些话多,“虽然祖父您讨厌我,认为我不是您的孙儿。可是在心中,我始终是对您与祖母一样尊敬的。祖母那儿,这些年我偶尔也能孝敬一番,让她老人家开开心。可是您,宋安怕是以后没有机会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明亮的眼神似有解脱:“宋安知道自己是要死了,以后便再也不会让您难受了。这,也许是宋安唯一能做的让您开心的一件事了!另外,宋安还想为您做一件事,报答您这些年失去的东西。”他微笑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递到候莫隋礼面前,闭上眼真诚道:“孙儿这具身子,也是您赐予的。那么到如今,宋安身上有的,祖父您都拿去吧。”
从来没有人能让候莫隋礼如此心痛过,无论是长子唐信,还是幼孙宋全。那种疼痛,是如此的彻底。彻底的疼痛,占满了他的内心,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
“这些年,是祖父做得不对。慧智说的对,若是你都不能成为我的孙子。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呢?”他抬手,想要去抚摸孩子的脸,笑着道:“另外祖父要向你道歉。你祖母说得对,你真的长得真的很漂亮。”
只是,那双手刚刚抬起,却猛然抓紧了宋安的手。宋安被他捏的一痛,强忍着没有出声。候莫隋礼脸色惊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但是身体原始的欲望驱使着他缓缓将嘴靠近了宋安的伤口。那个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复说道“吸干他的血气。快,吸干他。吸干他!”
他想要大声吼叫提醒外面的阿福,话到嘴边,却只能发出“咕咕”的低吼。意识,也已渐渐散去,逐渐沉沦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