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后院小书房，虽然是深夜，灯火人就连着。谋士用手指摩擦着下巴，大拇指按压脸颊，时不时揪一下脸上的肉，将军则是手肘抵着桌面，不停的按摩着太阳穴。二人面对面的坐着，时不时有眼神交流。过了子时，有人敲门，见门没有上锁，直接推门而入。原本站立起来的二人看到进来的人是城主大人，又难掩失望之色坐下来。城主知道他们现在的心弦绷得很紧，灰溜溜的坐在靠墙的凳子上，静待。只是毕竟深夜，他忙完案上的公务后急匆匆赶来，现在身体劳累，精神疲惫，不多会儿倦意涌上，城主迷迷糊糊的就这么靠着墙睡着了。恍惚间听到将军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又是强打精神，听着屋里的对话。谋士慢道，“快到卯时了。”
“等等可能会有人来点卯，城主大人就让他们回去，今天就不公干了。”城主赶忙起立恭敬的说是，又听得将军长吁感慨：“要天亮了。”
城主自然知道将军心里想的是什么。昨夜亥时世子带着全城的兵马夜袭城外结骨营地，现在城中一个士兵都没有，他进将军府时候门前连站岗的人都带去了，只留下八个人留守各城门作为接应。更夫作为官府中人，也被征调了去，可见将军对此是多么的重视。成败在此一举，想来素叶水城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世子能不能一举歼敌。想到这里，城主不禁感慨，前面几任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城主都安宁无事，自己才来五年就遇上结骨举兵，真是时运不齐。
揉着太阳穴的将军突然停手，盯着面前的谋士说，“听到了吗？”谋士支起耳朵很认真的听着，想要从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寻得什么，无果，不解的问到，“什么？”将军倏然站起，一路走出门，说，“马蹄声。”转而笑道，“这个传令兵真是着急，居然直接骑马进府了。”谋士与城主跟在将军身后，二人挑着灯笼，从后院一路走到厅堂，看到门前站着一匹马，年轻的传令兵正好从马上翻滚下来，重重的摔在青石板上，拍拍灰，爬起来跑到将军面前单膝跪下道：“世子进城，斩首两千！”
城东酒坊，儒生与湛安和对饮，一边在等老黄。儒生问湛安和，昨夜的偷袭湛安和去了没，湛安和摇头道：“我只一介书生，打算盘可以，打仗万万不能。”儒生说然。二人又是无言。老黄手下的兵死了大半，他列好名单，领着两个士兵挨家挨户的慰问。没几天玉门关的大军就要来了，再对上结骨大军，又是一场厮杀，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活还另说，趁着现在还活着，能走几家是几家。老黄刚刚当兵那会儿世道乱，打过几次仗，那时候年轻人血气方刚，除了命什么都没有，也不怕死。后来世道太平，很多年都没有事情，除了新兵那次，身边就再没有人死。这次数了数，能找到尸首的有二十多个，就是没找全，缺个胳膊缺个腿的，问隔壁营的人有没有多余的，隔壁说他们也缺。能留个全尸都是件幸事，再不济脸还能认清。还有十几个兄弟连脸都找不到了，老黄心想，昨天还是一个个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呢？问谁谁都说找不到，好像就这么没了，又好像从来没出现过。等大家都拣好了自己伍里面的人，那地上还留着不少断胳膊短腿，更别提黄沙上的血，一片一片的，红的瘆人。老黄心里又想，谁生下来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怎么打完仗了又剩下这么多。收敛好尸身，挂上名，到城墙外一起埋了。高百尺的城楼啊，得是埋了多少人才垒的这么高。老黄按着名单一家一家的走，把门敲开，跟他们说，你爹死了，你儿子死了，你丈夫死了，你哥死了，你弟死了。老黄心想，要是自己死了，军中只能派人跟新兵的儿子说一声，你黄伯伯死了，或者是有心的，托人去李府传话说，嘿，你那朋友死了。以前的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干的这活那就是天底下最讨打的事。看着那些坐在地上哭的，昏倒的，指着自己鼻子骂的，默默抹眼泪的，老黄无奈：管你是谁的爹谁的儿子谁的爷，管你出身好出身差出身是乞丐，管你读过书会写诗会算术，管你长得好长得差长得潘安貌，管你年老的年少的不老不少的，到了战场上就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活，谁都一样，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儒生与湛安和喝了小多半坛酒，老黄还没来，就打算把剩下的在酒坊里存着。湛安和突然是若有所见，一脸恭敬。儒生纳闷回头看去，却是世子，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与湛安和一起作揖。身着内甲的世子轻说无妨，招呼二人饮酒，自行坐在桌前。挥手示意身边的那位中年人也一起坐下，中年人推辞，世子便不再管他。儒生和湛安和回到桌上，老板给世子拿了个碗，湛安和倒满，坐下与儒生一起只等世子说话。
酒甫入口，便觉得火辣异常。世子道，真是好酒，边放下剩了大半酒水的碗，不再碰却。
世子说：“老黄头有个干儿子，叫做杜思危。昨天他在东城门上，我回城的时候叫他去给我爹传话，说我回来了。结果我爹事后跟我说，他一路骑进将军府，到大堂门前才下马。”
儒生与湛安和面面相觑，短暂眼神交流。世子轻描淡写的讲，“这个孩子真是实诚，心眼太死。老实是老实，就是缺个老师。湛记簿还是要多多照顾。”世子讲，“我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很有眼缘，觉得合得来。人与人交，讲究的不是缘。你看我顺眼，我看你顺眼，你做事说话我喜欢，我做事说话你喜欢，这样就是合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