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能,男,三十七岁。原属九城墨邑弟子,后反出师门,在巴山建黑熊寨,纵横巴山之间,人称巴山怪熊。性深沉,亦正亦邪。
当下熊大能一昂首把酒饮尽,道:“阁下酒也饮了,该说说故事了吧。”
瞎子道:“什么故事?”
熊大能道:“萧郎大吃一惊,豁然回头却见着谁了?”
瞎子笑道:“萧郎霍然回头,原来是那店小二,敢情他半夜被吵醒,以为谁人在此撒酒疯,故此前来问询。那店小二见萧郎目若朗星,冷冷盯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小心说道:‘大爷继续,大爷继续,说罢灰溜溜跑了。”他学那语气,顿时在座的好大部分人笑了出来,只有一些老成的暗暗心惊。
熊大能道:“完了?”
瞎子道:“完了。”
熊大能道:“那后来萧郎却去了哪了?”
瞎子道:“这个倒不知晓。”
熊大能道:“那继续说来。”说着又往桌子上放了两锭银子。
瞎子却笑道:“今日得饮如此好酒,用来讲故事确实可惜了。所以今日不讲故事,只算命。抱歉则个,熊英雄。”
熊大能目光一寒,尚未答话,房天骛已道:“算命?却是怎个算法?”
瞎子道:“自古干这一行的无非几种,卜卦、相面、摸骨或是测字什么的。这些小生统统不用,小生这叫棋测。有道是人生如棋局,只要哪位仁兄随意捻一子落在棋盘上,便可推出将来的运道。若要问前程,先付一百钱。”
房天骛浓眉一皱,道:“当真这般灵验?那老房试试。”
瞎子笑道:“运道岂有试试的说法?一旦出手,便生灵验。知生知死知贵贱,如要问前程,先付一百钱。”说着把铃杵摇得直响。
“容我来试试。”熊大能话音未落,已经捻了一颗黑棋放在纹枰天元之上。
周围有懂得围棋的一看此招,都暗暗皱眉,心道:“从来下棋都讲究布局,谋子谋域皆从边角开始,子放天元,忒也托大。”
瞎子道:“熊爷就放这个?”
熊大能道:“你倒给我算算来。”
瞎子沉吟良久,道:“人生在世无非方圆之道。方若棋盘,圆如棋子。动若棋生,静如棋死。是以胜负之数源于布局,布局却有三种,谋子、谋域、谋势。天元乃是宇宙之心,是为势也。其集阴阳于一体,若成,则是众星拱月,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若败,则是众矢之的,落荒九野,贻笑方家。熊爷以为如何?”
熊大能道:“那我的势如何,是胜还失败?”
瞎子摇头叹道:“那已无关胜败。阁下以熊为号,自有熊性。熊罴是为猛兽,纵横林间则可,威吓百兽则不足。固如熊性者,上难达龙虎王者气象,下不甘与麋鹿为伍。这就是致命弱点。熊爷执子放在天元上,势不足而强为,只会适得其反。此地为既叫龙陵,龙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况熊乎?固小生料定熊爷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大言一出,众人惊惧。
熊大能怒道:“胡说八道。熊某纵横半生,岂会信这无妄言语?”
瞎子道:“正因为如此,或许还可以挽救。熊爷因为不信,所以子落天元太过草率,势不足,可去而谋域。我送熊爷八字,或可免去无妄之灾,血光之祸终是免不脱的。”
熊大能怒哼一声,瞎子不理,道:“见可则止,知难而退。”熊大能不答,不怒反笑,哈哈大笑。
瞎子叹道:“世人皆喜虚言妄语,从来直言,原不易信。闻福则喜上眉梢,晓祸却自以为是,此乃天命残酷之处。罢,罢,罢。”说着便要收起纹枰。
“且慢,我倒也想试试。”房天骛说着,也捻起一颗黑子,竟也放到天元之上。
原来他素来与熊大能熟识,闻得这瞎子言语,却觉得也有几分相似。况且此人泰然自若,绝非泛泛之辈,故暗自留上心来。当下以子置同一位置,一为试试瞎子,二也想听听他有何说法。
瞎子不以为杵,微微一笑,道:“天元又称天星,原是指北辰。所谓北辰,常驻北天。居其所而众星公之,是故不能移也。房公侠义播于四方,英名响彻滇地,此乃优势。然则物极必反,北辰只是一方之主,今房公却占天元之上,这就造成自己进退维谷。进则势有所不及,退却势过而反冲。进退不得之际,只有一败尚可保身。故我料定房公两月之内必有一战,此战房公必败,从此缓图慢进或可终老。但房公乃是孤星之象,流星经天虽灿烂,但光耀之处即是死亡之处。”
说着抬起头来,紧盯房天骛,复缓缓道:“孤星坠落,根源在独。阁下孤独一生,所为两件事,一是侠义,一是女人。若二者不能弃,则必死于刀剑之中。”
房天骛听罢,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能通神。你说我能弃否?”
瞎子道:“本性难移其实是命中注定,弃或是不弃其实并无分别。性所在,势所在。阁下豁达,凡事不强求。无愧天地良心足矣。”
房天骛大笑道:“好个无愧天地良心,我敬先生三大碗。”说着果然咕咕喝了三大碗,豪气干云,怡兴揣飞,众人都暗暗喝起彩来。房天骛号称云中之龙,西南第一游侠,今见其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瞎子却摇头道:“在下棋测时酒从不过三碗。酒令情浓,情浓怎会洞察天机?”
房天骛道:“好,有劳指教。在下尚有要事需在死于刀剑之前办妥,告辞了。”说罢酒葫芦也不带,扬长而去。
是时虽是正午,但龙陵山围水绕,常年有山风。此时山风倒卷,送来缕缕清凉,风中也夹杂着房天骛旷寥的歌声——
“弃微名来去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和妨碍,醉袍袖舞闲天地窄。天地窄,寰宇何寥廓?待风清月白,复携酒归来。”
此曲改自元人贯云石的《清江引》,曲意疏放旷达、飘逸俊浪,寂寥豪迈中透着苍凉古拙气息。
熊大能闻罢,沉吟半晌,大笑道:“好个房天骛,好个长笑白云外。”大笑声中,人已走出茶楼。他生得短粗矮胖,行走坐卧确如大熊,这一走还真有几分慑人气势。
瞎子望着他远去,口中喃喃似有所语,木羽只顾独自出神,听得不甚真切。待要询问,瞎子已笑道:“今番却是发横财了,只是两局便有十两银子,所谓大侠果然是大手笔。小兄弟,这锭银子算是茶资。”说着把桌上熊大能留下的两锭银子中一锭抛给木羽。
木羽大喜,慌忙道:“这如何敢当?”
瞎子哈哈一笑,道:“如何当不得?见者有份,这是双活。”
“双活”乃是围棋术语,又叫“共活”,指双方共气,彼此无法杀死对方难定胜负的特殊局面。相传宋太宗赵匡义好棋,常与大国手贾元对弈,贾元顾于皇帝颜面,时常在中央设共活局面,做成平棋。
木羽见这瞎子处处透着古怪,一双小眼神光湛湛仿佛能把人看穿,只嘿嘿憨笑,装作不懂。
瞎子道:“看小兄弟眉目清秀,骨骼清奇,将来成就定是不凡,要不要小生给你算算。”
木羽脸上一红,扭捏道:“一百文……一百文有时候是小人几天的收入了。”
瞎子怪怪一笑,道:“世事如棋局,不着才是高手。但人生也如棋,局里局外,黑白之间,总得要走的。”他似是自言自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时又有人来找瞎子棋测,恰巧也有人叫茶,木羽也找到脱身借口,匆匆忙碌去了。
棋测之说,众人都是首次听闻,但见瞎子三言两语就吓走了房天骛和熊大能,一时间都纷纷凑过来请教。那瞎子也确实有些门道,无论是谁,只要你把棋子捻了放在任何位置,他都头头是道说出大道理来。有的甚至不服,和瞎子对弈起来。但瞎子棋艺高深莫测,往往只是几手便大局在握,除了弃子认输一途,殊无行路。瞎子所谓“一局知天命”,果然走的子数愈多,他愈能推出些细节来,闻者无不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