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星星依然悬在深蓝夜空,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突然,几声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
四娃听见有人敲门,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忙伸出胳膊捏开了灯(一种开关,需捏着打开)。他知道,一定是大哥来拿矿灯了。
“鹏飞?”母亲也醒了,她转过身,爬起来看了下窗户,见窗户是黑洞洞(黑漆漆)的,于是问道,“你平时也起这么早吗?”
“我们都是这个时间起的,等到了炭窑上,天也就刚好明了……”大哥在门外站着,等着有人来开门。
“门没关,你自己进来。”母亲关切地说道,想着大哥同四娃一样是自己的孩子,如今他成家了,感觉像是外人,但作为母亲,无论如何是不会见外的。
要是在平时,门里面是关着的。
大哥带着安全帽走了进来,进来后开始在地上找着矿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于是问道,“妈,我的矿灯放哪了?”
“在柜子上!”四娃忙说道,因为昨晚的矿灯一直是他拿着的,回来后也是他放好的。
大哥走到柜子前,很容易就找到了矿灯。他把灯头往安全帽上一挂,很娴熟地解下细手绳,把电瓶往绳子上一穿,而后又把绳子往身上一绕,一系,准备好后说,“妈,我可能要到四五点的时候才能回来,到时候你直接在我二妈家等我,我不骑自行车,直接坐拖拉机回来!”他说完话后拉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不一会便听到了自行车的响声。
母亲见大哥走出了窑洞,忙喊道,“鹏娃!”
“怎么了?”大哥听见母亲的喊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像个小孩一样答道。
“你是骑自行车去炭窑上吗?”母亲认真地问道。
“嗯,有时老半天等不上拖拉机,去晚了就误工了。”大哥说着把自行车的支架一踏,要出发了。
“那你路上小心点,别二格梁(逞强)!”母亲怕大哥听不见,喊道。
“知道了!”大哥的话音刚落,便听见自行车吱吱扭扭的声音。随着一秒一秒地过去,这声音渐渐远去了。
大哥走后不久,四娃又睡了过去。醒来后,父亲已经起床去涝坝沟上工了。
母亲在地下切羊食,见四娃醒了,关切地问道,“你肚子还疼吗?”
四娃感觉了下,似乎不疼了,但当他伸了下腿后,肚子略略有些沉着的痛,于是轻声说道,“疼……”
“那你多睡会儿,今天别去拦羊了,那柳梢够羊吃一天了。”母亲边切洋芋边说道。
“我睡不着……”四娃说着坐了起来,开始穿起了衣服。
母亲已经把自己和父亲的被子叠了起来,所以四娃穿好衣服后只需叠起自己的被子。以往母亲忙的时候,这些被子都是四娃叠的。
“那你起来看会书,今年再让你补一年,要是明年你娃娃再考不上高中,就和你大哥一起下炭窑去!”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道。
四娃没啃声,下了炕,在柜子里拿了一本厚厚的书,又拿了门口的一个小凳子,到门外去了。
“你看那个书有什么用啊,能考高分吗?你还是把你的课本好好看看吧。”母亲见四娃拿着一本厚厚的、类似小说的书,想来四娃不好好学习,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四娃依旧没啃声,自顾着到门外看书去了。
中午吃完饭,母亲忙着洗了碗,把剩下的饭温在锅里,后说要到二妈家去。走的时候,她嘱咐四娃,到中午的时候给羊饮点水,放点柳梢。
母亲走后,四娃在仓窑找了一个化肥包,铺在了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继续看着那本厚厚的书,到得眼睛疲乏的时候,就轻轻地躺在化肥包上,安静的睡去了。一觉醒来后,他又回到家里,拿了根笛子,坐在树下吹了起来。他吹的是一些陕北民歌。
到中午的时候,四娃依着母亲的话饮了羊,给羊放了些柳梢。没事做的时候,他开始想着大哥是否能借到钱,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钱……,想来想去,越想越烦,便锁上门,也到二妈家去了。
二妈家后窑的门口有一些人,熙熙攘攘地围成了一个圈。四娃知道,那是些写棋或打扑克的人,这些人在家没事干,就常常来二妈家后窑门口,用打牌以消磨时间。他们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被太阳晒着暖洋洋的。这些人大声地叫嚷着,争论着什么,四娃没有多看,直接走进了二妈家。
二妈家里有很多人,都是些邻近的村妇,也有些是爱听别人聊天的老婆婆们。炕上坐的满满的,地上也有很多。
四娃没仔细看,大概是他遗传了父亲不说话的基因,所以不喜欢与人说话。他见二妈在前炕的炕栏上坐着与人说话,便认真地问道,“二妈,我妈是不是在你家啊?”
这时窑内莫名其妙地一阵哄笑。
有个镶着两颗铝牙的老婆婆,看着四娃笑着问道,“你妈是不是被人拐跑了,找不到才到这找人来了?”
村里人给这个老婆婆起了个外号,叫老闷牛,问原因还得从她老头子说起。她老头子看起来消瘦低矮,样子很像《陕北道情》戏里的一个叫刘刷的人,所以村里人在送刘刷外号的同时,一并给他老婆也送了,叫老闷牛是和刘刷的消瘦作对比,显示一个胖,一个瘦。刘刷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好的种地人,后来在自家的脑畔后、靠近马路边的地方盖了两间茅草房,也就成了村里的小商店。因为刘刷这人好说话,别人来买东西没钱的时候可以赊账,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在他家买,这样一来,他家的生活有了保障,地可以不种,靠着这个小商店生活着。不用种地了,老闷牛也就闲了下来,没事的时候,常常到二妈家听别人拉家常。
“刘刷把你卖了我妈都不会丢!”四娃觉得老闷牛这个玩笑有些过分,但年龄毕竟小,有些生气,就顶了这么一句。
四娃这么一说,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
“你自己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你妈?”一个和老闷牛比起来有些瘦弱的老婆婆笑着问道。
这个老婆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村里较早买拖拉机贩炭的一个人,所以这些年来赚了不少的钱,后来又开始卖沙,因为村里的坝梁后有一个地方沙土特好,就跟村里的一些人合伙挖沙,卖给那些没沙的地方的人,这样一来,他又赚了不少的钱。因此他有时会给老婆婆一些钱,解决了老婆婆的生活问题。她二儿子是个不误正业的后生,今年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吊儿郎当的,他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即使如此,他还是该喝酒就喝酒,该赌博就赌博,家里的生活基本都是靠他老婆维持着,到农忙的时候,他老婆就一个人跟别人变工(变工就是自己一个人帮别人家先种地,而后别人再帮自己种地)把地种上,后又忙着上山捋柠条籽卖钱生活。如果说他自己能把自己顾好也就罢了,有时还打着老婆要钱,来满足他那喝酒赌博的嗜好。后来,他哥就把自己以前那辆旧的拖拉机给了他,要他自己贩炭赚点钱,自己又买了辆新的。他有了拖拉机后,常常是赚了钱就花,没钱了再贩炭赚,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生活着。他的三儿子不知在门外做了什么犯法的事,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放出来后,由村里的人贩子给卖了一个婆姨,生了几个孩子,在他大哥的帮助下,也开始贩起炭来,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老婆婆的女儿嫁到了门外,回来一次都很难得。她看着自己的子女生儿育女,在一天一天地生活着,所以也没什么顾虑,有事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到二妈家听别人聊天。
四娃听老婆婆这么说,就知道母亲在这里,于是开始找了起来,从地上找到炕上,又从炕上找到地上,依然没有见母亲。他见二妈在前炕的炕栏上坐着,看着自己忍不住地笑,便急地问道,“二妈,我妈到底在不在你们家啊?”
二妈“扑哧”一笑,向后一仰,从旁边的根子家身后推了一下,笑着说道,“你别藏了,看把你们四娃给急的!”
二妈的脸有些红,是生来就红着的,又因为二妈的声音有些尖,所以村里给二妈起了个外号叫红鼻子鸦,从外貌和声音上很形象地描述了二妈的一些特征。
这时,母亲笑着坐了起来,从根子家身后探出头来问道,“你到前面来做什么?”
“我没事做,到前面来转转。”四娃看着母亲,高兴地说道。
“有点时间还不说多看会书!”母亲责怪四娃道。
“看什么书啊,孩子都上了一个学期,这是休息的时间,该玩就玩,该耍就耍!”说话的人是猴子的老婆,前面说过的,他在后炕坐着捺着鞋底。
“学习这东西不能强迫,娃娃爱学他自然会学,我们大人管不了。”说话的人是根子的老婆,也是老闷牛的媳妇。
“他都十五六的人了,还是娃娃不懂事吗?”母亲反驳道。
“那人家有二十多的还是家里的娃娃呢!”根子的老婆好说话,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在山里受苦的时候,能顶的上一个好后生,在家里,更是把日子过得有条不乱。她对自己的孩子管得也很严,因为自己上学上的少,长大了才知道知识的重要,为此跟家里人商量,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大的叫学学,二的叫文文,三的叫化化,四的叫对对,四个名字加起来就是“学文化对”,所以在管教孩子学习方面上,她有些方法技巧。
说起根子的老婆,就不得不提一提根子。根子在村里人的印象里很好,原因是他替别人干活肯卖力气。比如说谁家埋老人,他会跟着打墓窑子,抬棺材的时候也很卖力;再如谁家办喜事,他也是常常帮着杀猪啊,压纥絡,一点也不偷懒。
“现在的孩子怪得很,你越兴(宠)他,他就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是管着点好。”母亲似乎同意了根子家的观点,于是缓和了语气说道。
“那还得看你管得住管不住!”根子家笑着说道。
“哎,鹏飞娘的,昨天你们媳妇跟我们婆婆吵什么呢?”王五家突然开口问道。
王五家是个胖女人,刚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比现在还胖,大概是因为生活不太好,加上生病的缘故,现在比以前明显瘦了很多。王五是个泥瓦匠,虽然在门外拼命地赚钱,但因为他老婆以前看病花了不少的钱,家里的积蓄花完不算,还借了亲戚不少的钱,近些年来,他终于把债还完了,后还在马路边盖了三间平房。平房是盖起来了,却没钱粉刷,因为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大了,报名费还得要钱呢。虽然生活这样拮据,但他们依然很快乐地生活着。
“还不是因为脑畔的事,我也是昨天晚上听鹏飞家给我说的。”四娃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自己刚进门的时候,嫂嫂在抱怨脑畔的事。
“怎么回事啊?”猴子家似乎也对这个感兴趣。
“那几天不是下大雨吗,鹏飞家的硷畔被雨冲塌了,鹏飞家就去绑了下硷畔,你们婆婆可能嫌鹏飞家绑硷畔了,就在自家的脑畔上寨了圪针。你们也知道,鹏飞家出门都是走那个脑畔的,现在脑畔寨了就等于把路给断了,鹏飞家不服气,觉得走了多少年的路突然不让走了,有些不甘心,就把圪针给拔了,最后让你们婆婆看见,所以两个人就吵起了来。”
“鹏飞家绑自家的硷畔管二毛眼什么事啊?”猴子家又问道。
二毛眼就是王五家的婆婆,因为长着一双花眼,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一直这样喊她。二毛眼今年六十刚出头,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头花白的头发,但样子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精神。三儿子找儿女婿招出去了,二儿子住在大路峁,就是村头,那边住的人家较少,有些偏,且离前庄要走一段距离,所以一般小孩子是不知道二毛眼还有那么一个儿子,只认为二毛眼只有两个个儿子,那就是大儿子和四儿子,因为他一直和自己的大儿子以及四儿子在一排窑洞上住着。她的大儿子是个老实本分的受苦人,但正是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受苦人,造就了本书里最悲惨的一个故事结局,且不表。二毛眼的四儿子是个火药匠,倒不是说他是做火药的,而是说他的性格和脾气暴躁,后有叙,且不表。五儿子就是前面提到的王五。
“鹏飞家的硷畔下就是侯贵儿(二毛眼的三儿子)家的脑畔啊,二毛眼嫌鹏飞家把她三儿子家脑畔上的土翻上去了。”母亲不在意地说道。
“我们老三家脑畔离鹏飞家的硷畔那么远,隔着有一丈远一丈高吧,那点土算什么啊!”王五家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还不是想吃点钱……”母亲听王五家把话说到这里,也毫不掩盖地讲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么一说我才算是知道了……”王五家沉思了下说道。
“那脑畔是人家的,人家不让走是人家的权利,我看这次鹏飞家得给二毛眼吃点钱了。”猴子家笑着说道。
“按理说要给点钱,我也给我们鹏飞家说了,所谓钱财消灾嘛。她年轻人好斗气,就是觉得自己走得惯惯的路突然不让走,心里有些下不去。”母亲讲道理般的说道。
“我看是她舍不得那两个钱吧?”根子家笑着说道。
“钱这东西谁舍得给人家啊,再说鹏飞一家那么多人,都靠着鹏飞一个人在炭窑上挣钱,也不容易啊。”母亲忙说道,大概是在为嫂嫂的吝啬辩解吧。
“昂,现在这钱难挣哩!”老闷牛感慨道。
“我看鹏飞家不给我们婆婆吃钱,这路有点不好走吧?”王五家看着母亲,笑着说道。
“谁知道,我倒是给她说了,说她不好意思找二毛眼就让我去,我也知道二毛眼这人好说话,用不了几个钱,可是她就不听,我也没办法。要我自己拿钱给二毛眼,我现在也拿不出来,这次不是四娃说肚子疼,要借钱看病吗?借钱都很难呢。”母亲说着看了眼四娃。
四娃静静地听着这些人的谈话,他本是无意听的,无奈在外面站是站不住的,而且自己不太喜欢看别人赌博,二妈家的地上有凳子,他还是情愿在凳子上坐会。
“四娃肚子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根子家忙问道。
“没有,听他说好像肚子是转着疼的,要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它是一个地方疼,再说这娃娃皮实的很,一般的肚子疼啊,感冒头疼什么的都不给我们说,都是自己扛过去的,我看这次是扛不过去了才给我们说的。”母亲担心地说道。
“那可得好好看看,千万别是什么大病,要是把病情延误了是很危险的!”根子家忙说道。
“是啊,人常说一辈子有两个“院”是不能进的,一个是法院,一个就是医院,都是花钱的地方,那些地方都是无底洞,有多少也不够填!”母亲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与邻家打官司的事来,但很快她又想到了给四娃看病的事,“这次孩子病了,我们家里也是分文没有,这不是到处借钱都没借到,最后只有让鹏飞在炭窑上跟人家借钱了……”
“我听说你们鹏飞还给人家放着贷款,他们家应该有钱吧?”猴子家有些疑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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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飞家前天是不是给你借钱了?”母亲突然想起嫂嫂昨晚说的话,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啊,我们家现在基本是米面油盐都不买,我借钱做什么啊?”猴子家又一次迷惑地问道。
母亲没再说话,她想起了嫂嫂的自私。屋子里也顿时静了下来。
这时,一辆拖拉机由远及近地嘶叫着,听声音就知道拉了满满一拖拉机的炭。
猴子家听到拖拉机声后,忙说道,“啊呀,不能呆了,炭毛子们快回来了,我得快回家做饭去,现在掌柜的在挣钱了,得像个少爷一样供着,一回来就要用热水洗身子,吃热饭,我得赶紧走了,不然又要被他说了……”她说着,一挪一挪地往炕下挪着。
“炭毛子一回来,天也就快黑了,我也得回去做饭去了,顺便看看我家那几个孩子有没有做作业,我一不在家,这几个孩子就在家里唱道情(道情指的是《陕北道情》,讲的是一个大家庭里的事情)了。”根子家也忙着说道。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王五家说着也准备下着炕。
“你又不忙,回家做什么去?”二妈笑着问道。
“人家都走了,我呆着也没意思啊!”王五家笑着答道。
“这不还有我吗?”母亲也笑着说道。
“听说你们掌柜的在涝坝沟上帮着修桥,你不赶紧回去做饭吗?”王五家突然想起这件事,忙问道。
“你这人消息倒灵通啊?”母亲笑着说道。
“村里能在那儿修桥的人也是有数的几个,村里一旦有个什么好事的,还不都是一传十,十传百?”
“说起他们也真是挣的血汗钱,天刚亮就去,中午赶紧回来吃完饭又要去,晚上也是夜影子下来后才回来的。”母亲笑了笑,而后放缓语气说道。
“就是啊,现在的钱难挣着哩!”王五家也由衷地说道。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拖拉机声,母亲忙让四娃去看看大哥有没有回来。四娃听母亲这么说,到门外的路边去了,过了一会,他走了回来,失望地说道,“没有。”
母亲说道,“你在外面等你大哥去,别让你大哥等咱们!”
四娃在门外的马路边等着大哥,路过的有很多拖拉机,都努力地在不平的石子路上行驶着,消声器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很多拖拉机上拉的炭都超出马槽半米过,因此行驶起来,都是颤颤巍巍,要是没见惯装着这么多炭的拖拉机的人,手里总是捏着一把汗,担心那炭会突然塌下来。其实装炭也有技巧,在炭窑上专门有装炭的人,他们可以把炭装的超出马槽一米的也有,路虽然不平,但那炭就是掉不下来。说起贩炭,也要讲究一定的手段,现在的炭,价位高、出量少,有些贩炭的人就在装炭时,把里面隔空,外面放着一些好的炭。这样一来,卖的时候就可以多报斤两,而且看上去炭质好,容易卖出去。
这时,一辆发着“嗒嗒……”声的拖拉机从远处驶了过来。四娃看去时,见上面背坐着一个人,那个背影很熟悉,一眼看上去就认出是大哥,于是忙着在外面喊着母亲。
母亲闻声后忙着走了出来。
大哥坐的这辆拖拉机没有消声器,声音有些怪而刺耳,虽然没有消声器,但拖斗里的炭拉得一点也没少,满满的超出马槽有一米。
拖拉机停稳后,大哥从上面搬起一块大炭,从侧面推了下来,而后自己从上面纵身跳了下来。
就在大哥跳下来的一瞬间。母亲“哎幺”了一声。
大哥从母亲身边路过时,母亲责怪大哥道,“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这么高跳下来把腿歪了怎么办!”
“没事,嘿嘿……”大哥像个小孩一样,笑着从母亲身边走过,朝拖拉机司机走去了。
“上去到我家喝点水再回去吧!?”大哥笑着对司机说道,拖拉机的噪声很大,他说话是喊出来的。
“不了,我一会就回去了,你的炭搬下来了吗?”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很友好地问道。
“搬下来了!”大哥笑着答道。
“那我走了啊!”司机冲着大哥笑了笑,说道。
“不上去坐会了吗?”大哥此时却懂得与人交往,很是难得。
“不了!”司机冲着大哥笑着,放开了后闸。
拖拉机拼劲地加起了油门,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动,颤巍巍地朝前驶去了。
大哥见拖拉机离开后,走到母亲身边,从满是煤渣的裤子里掏出一卷红色的东西,不在意地递给母亲说道,“妈,这是二百块,要是不够,我再到炭窑上借!”
母亲接过钱,看都没看就装在了裤兜里。她抬头看了眼大哥,见大哥脸上满是煤渣。她又看了看大哥的鞋子,见鞋子的头部开了个洞,老拇指露了出来,在一动一动的,脚趾头是黑的。
“听袖子她妈说你的脚被扎了下,没事吧?不行的话休息两天再去吧?”母亲看着大哥,很关切地说道
“婆姨女子家就是嘴多,就是蹭破一点皮……”大哥很不在意地说着,而后解开腰上的细手绳,侧过身朝旁边唾了一口痰。
“你的手怎么了?”母亲一直在旁边打量着大哥,打量着这个以前让自己宠着的大孩子。
“没事!”大哥摆弄着手绳子,不在意地说道,准备背地上的那块大炭。
“让妈看看!”母亲说着朝大哥走去。
大哥听母亲说要看自己的手,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伸了出来,给母亲看了。
大哥的拇指上缠着一圈白胶带,手掌上满是死肉(老茧),有好多地方都裂开了缝。
母亲看着大哥的手,想起大哥小的时候,心里有一丝的痛,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哥抽回手,把炭滚到绳子铺着的地方,草草地绑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地上,挎好绳,试着要站起来,但试了两下都没能起来。
母亲愣了一下,忙对四娃说道,“帮帮你大哥!”
四娃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大哥现在的样子,心里也是很难过的,他走过去,和母亲一起帮着大哥站了起来。
母亲在大哥临走的时候,似乎又想起来什么,没等大哥走两步又说道,“你以后换根粗点的绳子,你自己不觉得掳(束)吗?”
“粗绳子不好拿!”大哥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朝前面走着。
大哥刚走几步,母亲又想起了什么,忙喊道,“你回家后让袖子她妈把饭给你热下,别老吃冷饭!”
“知道了!”大哥没有转身,呵着腰,朝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四娃听人说过,长时间在炭窑上做工的人,那痰是黑色的。他想起大哥刚才吐的那口痰,走过去看时,那痰果然是黑色的。
母亲看着大哥远去的身影发了会呆,见四娃在旁边看着什么,便说道,“妈呀的裤兜浅,你把钱先拿回去,小心弄丢了,妈去上个厕所。”
四娃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一卷红色的东西,心里感觉怪怪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给父亲嘱咐说明天带四娃去看病,午饭她会提前做好,温在锅里,
父亲没有啃声。
第二天早上,母亲起的很早,给父亲蒸了洋芋擦擦。后又切好羊食,给三妈嘱咐了下,说中午的时候帮着喂下羊。
三妈当时在睡觉,但听母亲说要带四娃去看病,满口答应了。
因为去镇上的车只有一辆面包车,早上六点发的,所以这个沟里要出门的人,得早早起床,在路畔(路边)等车。母亲起早也是这个原因。
天亮的时候,父亲也起床了,什么话也没说,从门口拿了张铁锨,拖着步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又从门外走了回来。
母亲见父亲回来了,以为父亲又落下了什么,于是责怪道,“又把什么东西落下了?”
父亲从那件褪色的中山服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些几毛钱的零钱说道,“我这有三块二毛钱,让四娃在镇上买得吃好点……”
母亲接过钱,在父亲肩膀上恨恨地拍了一巴掌,笑着说道,“老倒运,什么时候学会藏私房钱了!”
父亲没做声,悄悄出了门,扛起门口的铁锨,拖着承重的步伐下了坡。
“四娃,你吃饭不?”母亲问道。
“太早了我吃不下。”四娃在被窝里躺着说道。
“那我们到镇上买的吃点吧,你快起来,车快前来了!”母亲催促道。
“嗯……”四娃听母亲说车快前来了,忙着坐起,开始穿起衣服来。
母亲准备好一切后锁了门,跟四娃在三妈家的硷畔上等着车。
这时,三妈家的门响了一下。
三妈端着尿盆走了出来,见四娃和母亲在硷畔上站着,笑着说道,“四娃,你在医院好好养病啊,早点好了、早点回来,你这小子一走,我会想你的!”
“昂!”四娃也笑着看着三妈,满口答道。
四娃和母亲都在硷畔上站着,静静地等着面包车。
母亲穿着一件半袖花汗衫,是姐姐出嫁的时候买的,一条灰色的裤子褪了颜色,是大姑回老家的时候带的,一双浅灰色的布鞋,那是母亲自己亲手做的。
四娃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成人浅蓝色衬衣,是大姑从格尔木邮寄回来的,后面被压褶皱了一大片,可能是原来衬衣的主人喜欢把衬衣装在裤腰里,便在背部形成褶皱。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裤管有些长,在脚踝处编了一圈,这是当时在镇上的地摊上买的估衣,一直穿到现在,鞋子是母亲做的布鞋,虽然不太新,但也不算是旧的。
不一会,车子带着喇叭声从后沟驶了出来。
四娃和母亲刚上车,车子便急匆匆地朝前庄驶去了。
三妈目送面包车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时,才端着尿盆朝厕所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