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又北迳衡山县东。山在西南,有三峰:一名紫盖,一名石囷,一名芙容。芙容峰最为竦杰,自远望之,苍苍隐天。故罗含云:望若阵云,非清霁素朝,不见其峰。丹水涌其左,澧泉流其右。《山经》谓之岣嵝,为南岳也。山下有舜庙,南有祝融冢。楚灵王之世,山崩毁其坟,得《营丘九头图》。禹治洪水,血马祭山,得《金简玉字之书》。——《水经注。卷三十八》(代题记)
楚地,釐泽。
一人卧于荒野小径旁的枯草堆中,发髻散乱,面色发黄,嘴唇干裂,气若游丝。他尽力撑开着眼睑,无神的双目努力聚集着光线,可是饥寒交迫,无边的乏意如潮般冲击着他心中求生的堤岸,终于眼前一黑,绷住的肌肉为之一松。
吾命休矣,心不甘矣!
长久的黑暗之后是阵阵颠簸晃动,感觉嘴角湿润起来,有什么塞进了口中,顺着喉道滑入腹中,饥饿感渐渐消失,身上也有了些许气力。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牛车中,一中年男子驾车,一少女则挤在身侧给他喂食。
少女见他醒来,满脸惶恐,立即放下食器,叩首埋头不敢正视。
“何人救孤?”他望向赶车的男子。
“臣下大夫申无宇之子申亥,”驾车男子答道,“臣下寻得君上,乃楚王得苍天幸。”
“国人见熊虔避之不及,你又何敢救孤?”楚王熊虔试图将自己撑起。
“父嘱,君上王前王后复未究其渎犯之罪,乃君德昭之,子嗣遇之必生死相随,与佐。今君上蒙难,理当尽力。”
“孤屠人子,人戮吾子。孤赦谏臣,臣子孙还恩于危亡时。冥冥天道,呵呵…哈哈…”熊虔叹道。
“君上体虚,还请惜言,容家女服侍君上进食。”申亥说罢,便伸手拍了拍跪伏着的少女。
少女抬起身来,帮助熊虔坐好,然后重新捧起食器,举勺喂粥饼。
一路疾驰,天暗时分,车架抵达申亥住所。
申亥与女儿搀扶熊虔下车走向屋内。熊虔看了一眼破败不堪的屋舍,心生愧疚:“清贫至此,孤愧矣。”
申亥又唤来小女儿,三人一同帮助熊虔在厢房里的木蹋上躺下,又取下房梁上仅有的一块熏肉干,吩咐两个女儿去熬肉粥。
熊虔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去。申亥躬身退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哎。”透过残破的屋顶,星河如瀑,熊虔不禁长叹。一幕幕过往不禁浮现眼前。
勒死侄子郏敖,自立为楚王,已有十二年。申地会盟,诸侯冷淡,遂杀使者屠下属泄愤;攻灭陈国,征伐蔡国,戮蔡世子祭神;徒数万流民战俘建奢华行宫章华台,夜夜笙歌,喜好细腰,无数楚女饿毙;与吴国结仇,往返攻伐,国力日下;伐徐,久攻不下,至内乱,二子惨死。种种皆是世人唾弃之事。
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实也,吾熊虔虽非圣贤,亦非昏聩之辈,世人言之荒谬,或耻或怒,然浩瀚宇内谁人道孤心中不可言之苦?熊虔苦笑着,颤巍巍的从贴身衣襟里抽出一卷锦帛。
轻抚锦帛,苦笑化为眼中噙泪。世人只道得图寻神,可获无上力,趋之若鹜,岂知此乃魔神诅咒,遗祸无穷,居者身不由己。一切因欲起,因欲灭,无止的欲才是世间毁天灭地的力量,而世人却视而不见,依旧逐欲前行,直至自噬消亡。
连年征讨旧疾根深,加上多日来的饥寒病痛,命已至尽头。这锦帛及其记录的秘密,是随自己化为灰烬,还是撒手于世任其逐流?看着手中的锦帛,熊虔犹豫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高声唤道:“申亥,申亥,速取刀刃来!”
“君上为何唤取刀刃?”申亥闻言急急推门而入。
“不必多问,取来便可。”
“君上!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申亥以为熊虔要寻短见,急着大吼。
“呵呵,申君莫急,孤命不久矣,何须自行了断?”
听楚王这么说,申亥松了一口气,“那君上取刀刃何用?”
熊虔招申亥靠近床榻,轻声道:“申亥,孤一世为恶无数,理应曝尸荒野,为豺狼野狗撕咬。然今得你相救,非苍天庇佑,实乃与吾将功补过之机。”
“君上天命之人,切勿再轻言生死!”申亥握住熊虔的手,痛声道。
“时已无多,莫言其它。”熊虔抽回手拿起那卷锦帛,“登位之初,孤得一上古神物,然未及窥破其意,便招来豪强觊觎。十载光阴,诸多荒谬皆因争夺此物而起。”
熊虔将锦帛递给申亥,接着说:“孤将神物藏匿,此锦帛所述可指向藏匿之地。此神物本非大凶之物,然世人心魔难驱,若其现世,必将引来尸山血海,枯骨无数。”
他喘了一下,将申亥接过锦帛的手紧紧握住,“申亥,你申氏一族忠君体民,刚正高洁。望念百姓万民,受吾一托。”
“君上所托,万死不辞!”申亥正襟下跪。
“孤死后,你可凭此锦帛所述,得进入暗地之法,寻得神物,尔后将其毁之。”
“此锦帛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你见神物便知其所指,毁后,世间知此事之人仅你而已,为求完全,你可知继而何为?”
申亥神色一失,顿时明白楚王所说“何为”是何意,沉声道:“毁后,吾定当自裁,以绝后患!”
“哎……”熊虔又一声叹息。
“君上何故叹气?臣所思不妥?”申亥疑惑。
熊虔欲言又止,沉默踌躇,闭目泪下,含泪而语:“在寻得神物前,若你和家女为逆贼所获,当何为?”
此言如晴天霹雳,申亥闻言瘫坐。如果在毁坏神物之前,他和他的女儿被奸人擒获,他虽可以死承托,但若对方以家人要挟逼迫,自己又是否可以从容赴死?
想到两个懂事年幼的女儿,申亥浑身颤抖,泪如泉涌。
“孤知所托甚难,泯灭人性,然……”熊虔也哽咽起来,无法继续说下去。
房内油灯的光亮渐渐缩减,两个落魄之人静静坐着。
当油灯将灭之时,申亥站起转身出门。
门外传来一声尖声惊叫,随后响起女孩的哭喊求救声,半响,听到申亥一声怒吼,一切又归于平静。
申亥一脸麻木的拖着两个女儿的尸体,进了熊虔所在的厢房。
此时熊虔已面朝门口,俯首而跪。
待申亥安放好尸体,熊虔抬身道:“将刀刃与孤,此锦帛需芈族正统之血侵染,方现其文。”
“君上……”申亥用颤抖不已的双手递上铜剑。
熊虔摊开锦帛,锦帛竟无一字。当他割裂手腕将血流在其上,锦帛上缓缓显现出丝丝印记。血流如注,锦帛如海绵般贪婪吸食者,待锦帛鼓胀,一副地图和几行文字凸显而出。
“切记,毁物之后,现吾尸首,你与吾同归,断世人念想。”熊虔用身体最后的气力说道。
“臣谨记。君上……”
是夜,村落居民被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惊醒,申亥屋舍方向响起不绝嚎哭,天明方止。日出后,村民途经申亥屋口,见申亥如行尸走肉般拖拽三具尸体置于牛车……
灵王於是独傍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觉而弗见,遂饥弗能起。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诛,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饥於釐泽,奉之以归。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史记.楚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