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还好老人只打了李彧一拳。
在老人打了李彧一拳之后,高大红的马蹄也到了,一下气把老人踢飞了出去,狼群随之跟上。
有那么一瞬间,李彧既没有感觉到老人的拳头,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在“咔嚓”声和拥挤声响起后的刹那,是突然的寂静,仿佛时间在那一刻被暂停。和这一片寂静一起的黑暗,突然间模糊起来,一些文字和身影拥挤着清晰出现。
有一块麦田,一只土黄色的小狗,麦田被风吹着,荡来荡去,小狗小跑两步,就回头看看。
有一架钢琴,一个穿着浅紫色绒风衣的女孩,她的亮色的发垂落肩头,修长的手指在分明的黑白琴键上翻飞疾舞。她的音符在笑。
有一个山头,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孩趴在山顶的巨石上晒太阳,宽阔的脊背被太阳晒得微红,细密的汗珠布满了他起伏的线条,油光华亮。
有一座小屋,一对头发斑杂的夫妇屋门前坐着剥花生,花生一颗颗饱满,落在篮子里叮叮咚咚。
还有,还有好多身影,一个个生灭不息。李彧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听不到他们的话语,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记不起他们出现过的时空,也不知道和他们去向。
他们就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只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一些痕迹。他小心翼翼地保存这些痕迹,在这些痕迹中他看到很多情绪,看着看着,就沉默了;沉默着,突然就哭了。这些痕迹让他心疼,却又是他珍贵的宝藏,他不愿使这些痕迹蒙尘,便时时用清澈的笛声拂洗。
李彧心头忽然涌起强烈的思念,二十年,六年,三年,三年,四年,一个月。过往之眷恋,都到眼前来。在李彧要细细品味的时候,被暂停的时间忽然消失了,所有眼前的眷恋都被一股猛烈的潮水席卷,狼啸声重新想起。
他没死,他还在这,被大雪覆盖的原野,废城,青梅,高大红,狼群,还有一个老不死的老人丧尸。
还能动,虽然动一下就是剧烈的痛。李彧咬紧牙关,试了试握枪的手,还能开枪。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身体内有纵横交错的刀网在交割。战斗的热汗迅速被这疼痛的冷汗代替,密密麻麻布满他的横陈着凌乱发丝的额头。
老人被高大红踏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扑来的狼群按住。狼的利爪刺在他坚韧的皮囊上,刺得破皮囊,却深入不了皮肉。
李彧走到老人背后,忍着想要模糊的意识,把枪口戳在了老人的脊骨上。他的手指在颤抖,但这会儿已经影响不了开枪了。他狠狠压下扳机,枪声大作,在老人的脊骨上跳起了踢踏。
他已经压不住枪口了,被枪的后坐力带得趔趄。压着扳机的手指没有松开,直到枪声安静下来。
和枪声一块安静下来的,还有脊骨炸开了花的老人。
在枪声安静下来之前,李彧的脑海就已经安静下来了。枪一熄火,他就被枪带着向一边倒了下去。
李彧被老人打了一拳的时候就已经跑过来的青梅一脸慌张地跑到李彧身边,轻轻把他翻了过来,把他手中的枪扔到一边。
“哥哥!哥哥!”她轻呼着,李彧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小女孩一下子急哭了,呜咽着,“哥哥···哥哥······”
一边的狼王走到被李彧干掉的丧失老人身边,伸出利爪在他的脊骨那里摸索着什么。幸好老人的脊骨被李彧打得炸开了花,不然狼王的利爪还是破不开他的脊骨。
摸索了一会儿,狼王衔起一个黑色的小圆球,形似藏獒脊骨里的黑球,但要小得多,直径大概只有三四公分左右。这个黑色小圆球很是深邃,上面并没有像丧尸牛脊骨中的小球那样的星星点点。
狼王犹豫了一下,在青梅不知所以的目光中,把小黑球吐在了李彧嘴里。
青梅还在呜咽,但狼王的动作让她平息了很多,她帮李彧把嘴合上。
狼王转身去找藏獒脊骨里的圆球,那个圆球被高大红一脚踢得好远。在群狼的注视下,狼王吞下了那颗圆球。
废城终于安静下来,没有了争斗。
在这个荒野里,终于只剩下了马的轻撕,狼的喘息,和小女孩的呜咽。
狼群缓缓走动,隐隐约约围成一个圈,把李彧和青梅围在圈里。高大红也站在圈里,慢慢安静下来。夜本来就已经深了,又经过一场战斗,气氛很快回落。
吃下圆球的狼王在青梅身边盘卧,低声轻鸣。
“真的吗?哥哥会好起来的?”青梅缓缓停止了呜咽,但还是带着哭腔。
狼王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轻鸣几声。
青梅不放心地凝视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的李彧,缓缓靠在了狼王柔和的皮毛上。
红马,白狼,小女孩,都安静下来。不愿意闭眼的小女孩靠着温热舒服的狼皮,两只眼皮不停地缓缓刷下来又张开,又刷下来。她确也是累了。
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似乎有那些李彧不愿忘记的身影。他朝着那些身影扑了过去,仿佛从峭壁嶙峋的山崖扑向崖底的黑暗。
但是任他再快,那些有时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总是那么远,那么不可及。他伸手去捞,却发现自己没了身体,仿佛只是一团意识飘忽在模糊的黑暗里。可能是飘浮,也可能是下降,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跟上那些身影。
他要张口大叫,却没有出现任何声音。他总在那些身影的非近非远处,惶恐地看着他们交谈,惶恐地看着他们笑,惶恐地看着他们远去。有些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走来,静悄悄穿过他的身体,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一切发生过得和将要发生的,都在他的眼前现形。而忽然又只剩一个身影,他看着她愣住了,安静下来。他想过很多,也一直在尝试,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她亲近起来,这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他既捉摸不透,追也追不上,仿佛永远无法触及。他,忽然坐下哭了起来。
哭声回荡在他自己的声音里,扩散消融在空间里。路经嘴角的泪滴下,整片空间都泛起阵阵涟漪。所有的身影都消失了,他自己也在这阵阵涟漪中波荡。
悲伤如溃堤,歇斯底里地一发不可收拾。他蜷缩起来,任自己和涟漪一起消融。不断抽动的呼吸要把他的气力榨干,他好想昏睡过去,又不愿意失去这些悲伤,就只能这样痛苦着。
他渐渐没了气力,身体仿佛已经干涸,连抽搐都断断续续。眼前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微微发亮的是江水,宽阔浩淼,一些幽幽的光浮在波荡的水面上,起起伏伏。在江水之上,有一轮朦胧暗淡的月亮,兀自泄露着轻微细腻的月光。
世界好像渐渐清晰起来,和他的空虚的身体一起回复着。一股似暖似凉的气息从他的喉出现,像是新鲜葡萄酿作的酒,温润细腻。像是许多探头探脑的可爱生物,顺着他的喉爬啊爬,爬向他的四肢,爬向他的胸腹。
他想生长,像大树一样淡然生长。春天来了,抽芽,夏天来了,开花,秋天来了,落叶,冬天来了,承雪。可是他不是树,甚至连棵草都不是。他只是个,人。
一棵树无法体会人的幸福和悲伤,他也无法明白一棵树的思想和期望。他还是想生长,生长到很大。他的根须探寻在地下,他的叶扩散在云里。所有的泪水落在地上,都将在他的枝头结出鲜美的果。
他终于把自己抛却在生长的感觉里,闭上眼睛,没有那些身影,没有思念的人,没有眼泪,没有落魄。江水和明月暗淡着越来越亮,轮廓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他听到柔和的江水拍打着江岸,月光从荡起的波纹上落入江里,发出“簌簌噗噗”的低吟。
李彧觉得自己是在岸边,有天籁的声响推动着他生长。他像是一只竹,一节节拔高;他像是一块石头,一点点壮大。空虚的身体渐渐被力量填满,若有所思。
波荡的江水和月光突然有所暗淡,他不适地眨了眨眼。
熹微的光渐渐定格,眼前是意味着狼毛休憩的青梅。眼神游离间,他看到了一只结着冷光的清澈凌冽的大眼睛,狭长骄狡,明靓深邃。眼睛不说一个字。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那是狼的眼睛!
天色未亮,不见太阳的一丝轮廓,但山野的轮廓已然可辨。部分轻灵的日光已经乘着雪道延了上来,在雪原上轻轻涂刷了一层朝霞的标志。
李彧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然而在他惊醒过来的一瞬间,还安然在他头脑中做客的印象惊地四散奔逃,片刻间若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若有所失,却又什么印象都唤不回来。真是可惜,又失去了一些自己。
但是,自己不是被老人丧尸重伤了吗?怎么此刻,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而且身体还感觉精力充沛,似乎有使不完的力?
青梅在狼王的怀里安睡,呼吸柔和低缓,但睡着的脸庞仍然满是紧张和担忧。
李彧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道:
“青梅,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