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洛泽死于部落之间的战争。
在回忆中洛泽总愿意把自己的死亡过程想象得英勇壮烈些,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战败被俘,沦为奴隶,最后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对于一个亡者来说,胜利或者失败都没意义了,一开始洛泽就不应该参加那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
洛泽生前是一个牧族人,他的部族生活在西北旷野荒原之上,牧族人通常都擅长骑射,主要以放牧牛羊为生,有时候也劫掠其他部落的牲口和女人;牧族人敢于这么做,因为他们都是傻瓜,包括最强壮的首领和最年长的智者在内,居然会愚蠢的相信牧族的强大,以为足以欺凌其他弱小部族,直到遇上那些从西方来的鬣族人。
当那些鬣族人闯入牧族世代居住的旷野荒原,占据了一块又一块绿洲,并且筑起营寨打算长期定居,战争便不可避免,失去了对绿洲的控制,没有哪个部族可以在荒原上继续生存下去。
很难准确描述鬣族人有多么强悍,有人说鬣族女人大概都长着和男人一样的****,胸脯硬得象一块生铁,她们可以徒手撕开战马的喉咙,而鬣族男人比他们的女人还要强壮一倍。
也有人说鬣族人都是不死的,但这是谣言,洛泽亲眼见证过鬣族人的死亡;他在战场上亲手砍断过一个鬣族人的肩膀,并且驾驭战马将那人撞倒,而就是这个重伤的鬣族人临死前还杀死了三名牧族男人。
牧族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但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五千个最精锐的牧族骑兵惨败于两千名鬣族人,一半的牧族人死了,剩下的都成为奴隶。
鬣族人对奴隶的看管并不严密,事实上奴隶们也不敢逃跑,因为从关押奴隶的营地逃跑必须穿越死亡戈壁,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能够做到这一点。
洛泽还是逃走了,显然这又是一次愚蠢的决定,但如果再来一次,洛泽依然会选择逃亡,因为他必须回去找自己的女人和儿子,没有男人的庇护,孤儿寡母在这荒原上必死无疑。
最终洛泽没能穿越死亡戈壁,事实上他连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也不清楚;洛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饥饿、脱水和寒冷都可能最后要了他的命,真正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尽的苦痛一点点将生命抽离身体。
有个人从天边缓缓走来,骑着一头长毛拖地的黑牛,一开始洛泽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死亡戈壁里怎么可能碰到行路之人呢?
那人走近,用脚尖踢了踢洛泽的头,这不是幻觉,他是真实的;随后洛泽又想,也许他就是死神,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从那人身上能感觉到非常强大的生命力,这不应是死神该有的。
很奇怪是吧,临死前还会有这么多想法,事实上洛泽活着的时候还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
洛泽想哀求那人救救自己,或者干脆杀了自己,总之赶紧结束这一切吧;但当时洛泽已经没有能力说话了。
那人取出一个瓶子放在洛泽的脑袋边上,嘴里吟唱着古怪的咒语;很快洛泽就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离开原有的躯体,被收进了那个瓶子里,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冰冷的尸体。
洛泽死了,魂魄却被人装在瓶子里,作为魂魄的日子很模糊,基本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直到有一天他被倒进巨大的铜炉里。同时被倒进铜炉的还有许多东西,有其他人和怪物闪着微光的魂魄,还有一些奇怪的石头和金属,也有少量特别的动物和植物残骸。
很快铜炉就关闭了,没多久洛泽便感觉到一股被烈火烧灼般的痛苦,铜炉中的其他魂魄显然也和他一样,大家就象是被扔进沸水中的鱼,在魂飞魄散前垂死挣扎,某个极其凶悍的怪物魂魄一头撞上了洛泽,随即它被弹向炉顶,而洛泽则坠向炉底。
洛泽撞上一个看不见的物体,随即被它包裹,感觉自己象是身处于透明蛋壳之中。
那个撞击洛泽的凶悍魂魄在铜炉中消散,化为星星点点的微光残骸和那些奇怪的石头和金属什么的融为一体。
炉底的温度比炉顶更高,而洛泽的魂魄却安然无恙,周围似乎有一些奇怪的气体包围保护着。
随着一阵古怪生涩的吟唱,铜炉中升腾起诡异的火焰,这火焰不断变幻形状和颜色,那些和洛泽一起被倒入炉内的东西全都化作液态并汇聚在了一起。
而洛泽裹在奇怪气体的包围中却没有太多不适,感觉像是穿上了暖暖厚厚的皮袄;炉中的火焰太诡异了,洛泽决定离它远一些。
离洛泽不远的炉壁上有一处细小的裂缝,他裹着一团气体飘了过去,感觉自己行动起来就像是一股微风,往后的数百年里洛泽就一直呆在这处细小的裂缝中。
铜质的炉壁有很好的传声效果,虽然洛泽看不到外面,却可以清楚的听到铜炉周围发生的一切,数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洛泽听到了许多声音,也足以让他充分了解那个禁锢自己魂魄的人。
那人是一个炼金术士,也是一名隐士,名叫哈金斯,也许很强大,但并不出名。
哈金斯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炼金术的实践研究上,而洛泽也曾经是他炼金材料的一部分,每一次炼金的过程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哈金斯常常会自叹无聊,于是他开始收学徒。
每个学徒会在哈金斯这里呆上一百年,洛泽在铜炉内的这段时间里,哈金斯收了七个学徒,他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分别传授给了七个学徒,而洛泽也把哈金斯传授的东西完整的听了七遍。
这也意味着哈金斯至少活过了七百岁,一个人居然可以活这么久,很厉害,不是么;并且洛泽能够感觉到,哈金斯活得越久也就变得越发强大。
哈金斯并没有把自己懂得的东西全部传授给学徒,每个学徒都只学到了一部分,唯一听到了全部的却是只有洛泽。
这些学徒都是一些最聪明的人,一百年的学习过程中总会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和体会,因此哈金斯同时也从学徒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当然也都被洛泽听到了。
而洛泽数百年里在铜炉中的所见和体会却不是哈金斯和他的学徒们能够了解的。
是的,几百年里洛泽明白了很多,这个世界之大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来牧族赖以为生的荒原只不过是已知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地处于这个世界的西部,在已知世界之外还有大片人类很难到达的蛮荒之地,如北方广袤的冰原大陆、东方的重山和丘陵地带以及南方无边无际大海中的岛屿国度。
在那些人类很少进入的区域内生活着许多神秘而强大的生物,强悍如怪物的鬣族人也许都算不得多么厉害的,他们多半还是为了躲避其他种族才被迫迁徙到了牧族人的地盘上。
更重要的是,从哈金斯那里洛泽学到了一些特殊的知识,一些通过自身修炼或者借助外物与自然万物沟通的方法;通过这些方法可以使得修炼者变得无比强大,甚至可以脱离生物的概念,成为神魔一般的存在。
这些知识有些人称之为魔法,也有些人称之为法术或者仙术;可惜这些知识却多半是洛泽用不上的,因为那多半都是活人用来修炼的方法,而洛泽只是一个被禁锢的魂魄,属于精神层面的存在,原本早就该消散在自然法则之中的。
之所以洛泽能够一直存在,完全是因为那团包裹他魂魄的气体,那是混沌之气,严格说来其实并不是气体,而是一种没有物质结构的均匀状态,任何实质的东西都不能接触混沌,而洛泽恰好是纯精神层面的魂魄状态。
最初整个世界由混沌中诞生,从无形到有形,从没有结构到形成结构;世界形成后,混沌也就消失了。
哈金斯成百上千年持续不断的以魔法熔炼世间万物,阴差阳错的在物质材料中还原出了那么一丝混沌,而这一切他本人却是不知道的。
数百年铜炉中的禁锢也算别有一番天地,终于使得洛泽的魂魄与这一丝混沌相融合,就象是一粒盐溶于一滴水里,他不再是一个魂魄,却也说不清楚自己变成了什么,以活人的立场来定义的话,应该算是魔鬼之类的东西吧……
有一天哈金斯的密室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洛泽在铜炉中的日子也随之结束了。
那天哈金斯的第二个学徒回来看望他,哈金斯却不愿意再见到已经出师学徒,便指示新收的第七个学徒去打发来人离开。
可不知怎么的,两个学徒却打了起来,第七个学徒很快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哈金斯暴怒的吼叫着从内室中冲出来,亲自出手对付自己的第二个学徒。
随后密室里传来某种生物的可怕咆哮声,洛泽听见哈金斯慌乱的脚步躲到了铜炉后面,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铜炉被一片冰冷的寒锋劈成两半,洛泽也因此再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哈金斯死了,尸体连同一片锋利的冰块被嵌入石壁中,他那第七个学徒的残躯则四分五裂的散落在密室的地板上。
一个全身由冰块组成的巨人站在密室里,它至少有两个成年男人那么高,浑身呈半透明状态,身上挂满了细小锋利的冰凌,就像是它的毛发。
那冰巨人在空气中嗅了嗅,转头看着洛泽所在的方向:“这个味道……你师傅难道用我们魔族人来作炼金材料?”巨人嘴里发出浑浊生涩的语调。
“这恐怕不可能吧,你们远古魔族数量那么稀少,再说哈金斯也没有能力对对一个魔族人的。”哈金斯第二个学徒说道,这人黝黑的皮肤,身体粗壮,脸上的神情几乎和那巨人一样冰冷。
“哼!”冰巨人哼了一声,鼻中喷出白色的寒霜,他四下查看了一番,没有什么发现,也就不再说话,两个凶手将哈金斯密室里的宝贝搜刮一空,很快就离开了。
如哈金斯这样活过了漫长岁月的炼金术士,所拥有的财宝就象是一座宝库,而这多半也是他被杀的原因了。
洛泽从铜炉中解放出来,再次回到了这个世界,数百年的禁锢使得洛泽对哈金斯充满了仇恨,但这仇人已经被两个强盗杀死了。
洛泽离开了密室,在外面漫无目的的游荡,没有什么东西能感知他的存在,洛泽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洛泽在铜炉中呆了七百多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日子,于是他找到一件可以容身的东西住了进去,这是一个由小巧犀牛角和黄金打造的精致号角,是一件贵重的装饰品,并没有实际使用价值。
这个号角属于一个旅行的商人,他带着货物行走于世界各地。
洛泽躲在号角里跟随商人到处旅行,就这样又过去了很年,商人老了,走不动了,开始卖掉身边所有的东西准备回家。
洛泽却因为商人想要回家的愿望而愤怒起来,只是因为自己已无家可归,他杀死了这个老人,意外的是杀死一个人对洛泽来说竟然那么容易;数百年的孤独和仇恨在铜炉中不自觉的熔炼,早已化作了一股可怕的负面能量,仅仅需要确认一个念头,老人的脖子便轻易被斩断了。
号角被一个乞丐拾了去,可怜的乞丐想拿它换些钱,却因此被当成了谋杀商人的凶手吊死在绞架上。
黄金号角被充公,又转手到了一名年轻商人的手里,洛泽被他带了回家,这年轻人非常富有,家里的房子象是一座宫殿,还有许多仆人在打理日常生活。
年轻商人的妻子刚刚生了一个儿子,那是一个十分健壮漂亮的婴儿,洛泽见了居然也不由得喜欢起来,甚至想起了几百年前自己的孩子。
“哦哟,我的乖宝宝。”年轻商人抱起自己的儿子,随手把自己新得到的黄金号角给婴儿当作玩具。
洛泽不禁又嫉妒起来:“你可以抱儿子,我却连自己的儿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种可怕的想法在洛泽心头升起。
那婴儿似乎也很喜欢这支号角,可他拿不动这个镶满黄金的东西,便将号角抱在怀里,小脸温热的贴着牛角部分,咿呀咿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洛泽那可怕的冲动被婴儿可爱的举动压制了,天知道,他原本可以轻易割下这一家人的脑袋。
“呵呵,洛曼,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好像很喜欢这个牛角嘛。”年轻的女主人笑道。
说来也巧,这个年轻商人倒是和洛泽同姓,洛泽似乎记得自己从前有个表弟也叫洛曼,当然,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股热腾腾的液体忽然喷到了号角上,并漫进了号角之内,这熊孩子居然朝着黄金号角撒尿了,洛泽虽然不会被尿淋到,但感觉也是蛮尴尬的。
“哟,尿了,尿了,哈哈哈哈!”年轻商人怀抱着孩子,胸前被淋湿了一大片。
“哈哈,我说当家的,要不就把那牛角改成个尿壶得了。”年轻的女主人也笑道。
“臭娘们儿,再说尿壶的事,信不信我杀了你……”洛泽心中暗骂,却也是哭笑不得。
年轻夫妻当然没有把这黄金号角改成尿壶,但往后的几天里,小洛泽也确实又往号角里撒过几泡尿的,可洛泽却似乎感受了和年轻的父亲一般的喜悦和温暖。
旁观着那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光,一些曾经为人的情感从洛泽的内心深处被勾了出来。
于是洛泽决定冒一次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