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年前的鸣山,碎青石路在山雾的润泽下黑得沉静。阳光未醒,冷冽的空气附在轻飘飘的雾罩上,给花草点下晨露。“得得”的驴蹄声由远而近,一只花瓣蝴抖动翅膀飞走了。
小毛驴随着牵绳人的手悠悠晃着头,滚圆的眼睛不时回头望望背上。
道人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袍,腰间系着白色麻绳,脚登黑白条纹布靴,发髻用极朴素的木簪盘在脑后。
【师傅,山中好清静呀。】
道人不答,搓嘴吹了声口哨:【嚯——】
团团雾气活泼的散做水涡儿,树木摇起层层叶浪,溪水哗哗的响了。
【..我听到好多和师傅念经时一样难听的声音..】
道人暗暗思道:【默儿的灵力..要失控了..】他凝视雾气翻滚深处,巍巍古朴的山门隐约有人影在动。
【三师兄...】回头看眼乖徒,他心事重重的皱起眉毛。
【师祖...我回来了】
“听说七师叔被罚到长生殿供奉历代师尊的牌位去了,好像是为他的小徒弟..”
“我听师傅说,他徒弟身患奇病,必须要师祖爷爷运功才能保住性命!”
“这跟七师叔被罚有什么关系啊?”
“小福你才入门,七师叔年轻时为和异派女子携手红尘反出师门,当时他许诺对他大恩的师祖爷爷为门派做三件不违背良心侠义的事补偿,之后在论剑大会连败蜀山、琼华、瑶光和天剑门各路精英挽回我派衰落声誉,又协助璇玑道长识破魔门内斗阴谋阻止天下浩劫,最后和天魔大战草海凯旋而归还与玉宇一片澄清,三件大事完成便逍遥不见,何等英雄潇洒啊。”
“七师叔才学惊人,对本派功德无量,这次回山求助也迫于无奈,师祖爷爷虽感念贡献,也无法释怀他当年弃门而去的绝情,故以此相抵吧。”
“我倒觉得七师叔文韬武略又敢做敢为,有情有义是个大英雄!”
“啧啧,你小子还真敢说出来,被师傅听见肯定罚你去菜园练甘霖咒一个月!”
“可惜,七师叔这辈子不能重进师门,为了小徒弟又甘心老死山间,一身好本事也没个传承。”
“师祖爷爷不是答应治病了吗?怎听你说得好像做无用功一样?”
劈柴的斧头举过头顶停在半空,又猛的落下,少年叹气道:“权宜之计,造化弄人罢了。”
“...那个小徒弟,叫什么来着?”
“默儿。”
这是个没有四季交替的地方。到处盛开着不衰败的鲜花,铺满翠绿繁茂的植物,品种和毒性复杂多变的动物,吃不完看不尽的新鲜果实和美丽风景。人间天堂,仙家福地。
躺在后山云树最大的杈上数透过树叶缝隙射下的光斑,那道红色的细纹从心脏已经延伸到手掌。闭上眼睛脑海浮现出那个白胡子老头漠然震惊的脸。
【这是你唯一的徒弟?】
【是。请真人看在多年的缘分,救此子一命。】
【力微势薄,我救不了。】
【..此子命中劫难甚多不求长命,只愿活过十六以尝他娘庶愿,真人福德深厚,何况救人..】
【你在求我?】
牵毛驴的道人微做沉默,撩起衣摆决然跪下:【真人,贫道求您救此子一命!】
大堂中众道人倒吸一口冷气,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眼前这个人,纵横沙场笑谈生死连软话都没说过一句。
老人定定看着堂下来人跪倒在地依然笔挺的脊梁,缓缓说道:【你求我...我依然救不了。】
堂中再次哗然。
道人双掌扣地,一头磕下:【真人!法不及众,此子无错啊!】随着闷响500年无人打扫依然光可鉴人的地板在道人的额头下裂开无数细小石缝,一缕暗红色液体沁出地面。
老人冷哼:【你在怪我是非不分?也罢,百年声誉不过身后笑谈。你走吧。】
【师祖!!!孽缘也是缘啊!!】
呿,有些饿了。不甘心的翻身坐起,准备溜下树找些野味填填五脏庙。
“啊啊,不要跑!不能吃谁还会养你们啊!给我老实站在锅里被杀就好啦!回来啊!!”
瘦弱娇小的少女连滚带爬追着一只逃避命运的鸡在树下绕起了圈圈,摔毁容之前终于逮到了。
“啊我的头发!衣服!啊裤子也破了!完了又要被师傅骂..怎么那么倒霉啊!”少女凄惨的仰天长啸,发现头顶树上居然坐着人。
“...你就那么一直坐着看我捉鸡吗?”
“恩。”
“全部看见了?!”
“恩。”
“....”这世界毁灭掉算了。
少女含泪欲走。
“那个..把小米一路撒的话,鸡会一路跟过去的。”
少女的脚步慢慢停下,眼泪一滴一滴滚落。
这世界果然好讨厌,聪明人全部去死啦!!
“...我是默,你叫什么名字?”
“冷血狗!”少女愤怒的回头瞪对方。
“冷血狗!?好..好名字...冷血狗姑娘你..”
“你叫谁冷血狗啊啊啊啊!!!”少女把手里的鸡往地上死命一摔,张开血盆大口扑过去。
“呜哇哇!!”
“蠢得相信有人叫‘冷血狗’,你脑袋是海绵做的吗?听清楚!我叫璧!”
少女第一次见面就把他打翻在地,连衣服都撕成一溜一溜的。
【师傅,你和师娘是怎么遇上的?】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原来是被师娘打了一顿啊....
长生殿在祖师爷开宗立派初期就已修建存在。飞檐悬壁,风铃吊梁,兽神影画覆壁环柱,沉木的家什散发出让人头脑一清的冷冽气。这里供奉着宗派已逝先辈及对本门有大恩德的英雄牌位,500年弹指一挥,不甚高敞的三层小楼收纳了派中历史最叱咤风云的杰出人物,和无数已深埋的天地辛秘。
每天清晨磬钟才一响殿门便准时打开,粗衣素食收拾完毕的道人净手焚香,把前人牌位、案几和牌楼拭擦清洁,然后挑水扫除四壁地板,给灯座添油,清理殿前草地花坛,处理垃圾,坐于正殿前门蒲团默默低眉念经。风花飞叶,鸟鸣虫叫还是雨雪交替,日升月落,他都静静坐在已磨白边的蒲团上,平心静气的竖起单掌闭目诵念经文。
时日一久,门中都知长生崖供奉殿又有了守殿人,但鲜有人敢谈论此人身份,更无人敢上殿窥探。
转眼年关将至,一直被视为禁地的长生崖终于迎来第一个客人。
少年人高壮的身影沿着山路匀速盘旋,轻巧的脚步踏实的拾阶而上,快走到山顶,他停下遥遥望了隐在雾气中的那角小楼,紧张的捏了捏手中的东西。顺着小径走向正殿大门,他悄悄四处张望,看着开得精神的花草和叫得欢喜的鸟儿,心里微微放心了些。
走到殿门,地面正中的坐团上却没有人。
【...难道来早了?】
少年疑惑的抓抓头,跨进大殿向后殿走动。
【哪位道兄?】
少年一惊,赶紧向来声处回答;“那个,我是玄玄子真人的弟子,奉命来为守殿师傅送年饭..”
“...如此有劳,请放在供桌上吧。天色暗沉恐要降雪,小师傅下山多留意。”
少年磨磨蹭蹭的把篮子放下,大殿空旷无遗,又有回声,他留心细细看了一圈没找到说话人。
“小师傅还有事?”
少年咬咬牙:“您是我师傅吗?”
良久,道人回道:“小师傅来时便自报家门,怎如此问。”
少年偏头轻蔑的回答:“玄玄子?他才不是我师傅。我的师傅...”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笑道:“我师傅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是大英雄!玄玄子那个脑袋被门夹过的小人只配给我师傅擦屎!”
“咳!听小师傅这般描述,贫道确不是你所要寻的人,见谅。”
少年脸色突然黯淡,他一屁股坐到蒲团上,抬头凝视着楼间的顶梁:“道长,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师傅收养孤苦无依的我,教我识字习武,是非之理。怪我命贱,8岁就得了怪病,师傅带我遍访神医仍无良方,最后他说要带我上山,去求曾经改变他命运的仙人。”
少年把额头抵在膝盖上,继续说道:“师傅答应在病好前绝不会离开我。可是,我留下来,他却不见了。”
“道长,你说他是不是骗子?”
“....也许,你师傅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呢?离开的理由,我不能知道吗?”
“...小师傅,这世上,很多事是说不出来的。”
“是吗..道长,孤身一人并不可怕,我怕的是有人曾教会你幸福,却瞬间被同一人夺走。”
“....”
“我师傅不爱说话,总是一副别人借他米还他糠的阎王脸,动不动就送人上西天,仇家像秋天田里的韭菜割了一粧又一粧,搞得我从小就亡命天涯,随时都会嗝屁。”
少年站起来,慢慢走向二楼的楼梯;“可是,不管我提出多么任性的要求师傅都会满足我。我闯出什么惊天大祸师傅也不在意。有一次为了让我吃到一碗御膳【八宝九珍】,师傅独自从皇宫杀了个来回,几乎屠尽御林和城防军,他回来的时候,剑断了,血顺着裤脚直往下淌...”
抽泣声慢慢接近二楼窗边熟悉的背影,在一尺的距离停下:“为了救我,他自毁道法,削籍改名,名震天下的‘刺穹剑’沦落成扫值小道....”
少年在道人背后缓缓跪下,哭喊道:“父亲!”
白发斑斑的道人右手一抖。
“父亲...这条毁您一生的命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吗!”
“叫师傅!!”道人低低吼道。
少年楞了。
“叫师傅。”道人的情绪恢复平静:“我确是你师傅,但不是你父亲。你走吧,不要再来。”
少年嘴唇咬出的血流进口腔,苦涩得想放声大哭。
“....我不会再来了。”
少年站起身,看看窗口那个比自己不知高大多少的身影,头也没回的走了。
道人松开手下的楗木窗栏,一整块的木料化成了粉。雪风一吹轻飘飘的卷进了阴沉欲塌的天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过年的大雪,终还是洋洋洒洒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