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大到……没过了凌云宫朱门前的石狮一尺。
母亲生前曾告诉过她,家门前的石狮是一个家的镇宅之物,有它在,就不会有外人敢来欺侮。
母亲,现在,她的石狮已经被深埋冰冷的雪底了,这个“家”,是不是早已可以被任何人践踏了呢?
再也不会有一个巧笑倩兮的温柔妇人,和煦地笑着,抚着她的头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傲霜,暗透了,便望得见星光啊……”
暗透了,便望得见星光啊。
……
雕梁画栋的宫殿内部,是爬满了蜘蛛网的朽木。
楚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又做梦了。
缓缓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沉闷的闭塞感略微缓解了些,聊胜于无。
面前实木的衣橱和梳妆台,看得楚凌心绪烦闷——那赭石中透着暗红的颜色,不知是多少香消玉殒的嫔妃,用僵硬躯体里死去的血液染成的。
也唯有丝丝隐约的檀香可聊以慰藉了——只是嗅了这些年,早就腻得不能再腻了。
冰凌冷冽的香透过窗隙钻进来,出乎意料的,她死寂已久的心被这冷漠的气息稍稍振奋清爽了些。
楚凌用手捧起一捧雪,冰凉彻骨的寒冷像无数根淬了寒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苍白纤弱的手指,穿透骨髓的疼。
她有着一副世间少见的容貌——是一种倔强而震撼的美,像一把浸润鲜血多年的霜白宝剑,即便是常年饥寒侵蚀,也不曾污浊半分。
千年不锈,剑气长存。
“呵……一年了……”
苍白的唇瓣轻启,自言自语间,升腾起一缕虚渺的白雾。是啊,一年了。她这个名正言顺的七皇妃——或许是皇后罢——被关在这无异于冷宫的凌云宫,已经一年了。
她,名楚凌,字傲霜,是镇北将军府最卑贱的庶女,是苍琅族胡姬生的杂种,一朝被七皇子看中,纳为皇妃。
当时的她,满心欢喜,一心想着为夫君献力。然而她从始至终都没发现,那个男人看她长姐楚檀的眼神里隐含的渴望与惊艳,和看她的淡漠疏离,是那么的天差地别。
一年前,他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本该戴上凤冠的她,被叫到她亲爱的夫君、大魏的新帝万俟鸿面前。
这么多年来,他头一遭对自己露出了那样森寒冷漠的眼神:
“跪下!
“楚凌,你可知你错在哪儿?”
当时,她满脸怔忡:“臣妾何错之有?”
“你最大的错误——”他俯下身子,用看蝼蚁一般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就是——你有个才貌兼备的长姐。比起你这种性子桀骜不驯、难以掌控的枭,朕更需要一个如你长姐一般雍容温顺的凰来母仪天下。”
她如坠冰窟,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颈——不是都说热泪盈眶的么,为什么这么冷……好冷……
颤抖着唇瓣,她断断续续地问出一句破碎的话:
“你……爱的……是……楚檀……?”
“不。”
她的心头刚随着这答案浮上一丝不该有的欣慰与欣喜,他凉薄的嘴唇就吐出了一句:
“朕爱的,是江山。
“谁能巩固朕的江山,朕就对谁青睐有加。”
“当你失去苍琅族郡主身份的那一刻,你便也失去了被朕高看一眼的资本,分毫不剩。”
分毫,不剩……呵……
是啊,她楚凌的身份,是苍琅族曾经的郡主,她的母亲,是前任可汗的妹妹。当年苍琅族被大魏大军压境,险遭灭族,不得已才把母亲嫁到大魏来和亲。
由于镇北将军府主母的打压与父亲的忽视,母亲最后因感伤寒,饥寒交迫而死。万俟鸿当初娶她的原因,想必就是为了拉拢愧疚的苍琅可汗罢?
但万俟鸿算漏的一点是,他刚一登基,她的可汗舅舅便去世了。新任可汗是前任可汗弟弟的独生子,怨恨这一脉已久,当即便传令千里,废了楚凌的郡主身份。
万俟鸿改而迎娶楚檀为皇后,为的,恐怕就是赢得镇北将军府的鼎力支持。
她并不是愚笨之人——正相反,她曾是他身边的得力军师,出谋划策不亚于他麾下才略最出色的门客。只是,她从不曾、也不愿把这些尔虞我诈算计到他的身上,如今稍一回首往事,便可察觉到种种异样,细细想来,竟是脊背阴寒至极。终究是……
太傻了。
万俟鸿曾经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喜欢她的一双眼眸,就像是光华流转的蓝色和田宝玉一般。
然而,他只是因为长姐吹了几句枕边风,便带人挖出她的双眼,嗤笑着毁掉她曾经最珍视的东西!
爱人的背叛最可怕,因为他知道,刀子往哪儿捅最疼。
对此,唯一的解释便是:
“为了讨朕的檀妃的欢心,满足她的愿望,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一点,相信聪慧如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最后的最后,那个男人,冷着眸子,赐了她一杯鸠酒,却把她那可敬可亲的长姐迎为了皇后!
“你知道么,楚凌,这世上最好看也最体面的死法,就是毒杀,你想啊,血都会流进肚子里呢……只不过——这却是世间最痛苦的死法,需要忍受一个时辰撕心裂肺的痛,想来定是十分适合你的,对么?我好面子的、固执得愚蠢的皇妃?”
“凌妃楚氏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镇北将军府二小姐楚凌,自获封凌妃,倚仗圣宠,妇德全无,钻研巫蛊,意欲咒诅朕和皇后,心肠歹毒,其罪当诛,今贬为庶人,赐鸠酒一杯,自行了断!”
这场春秋大梦,她做了十年,从十五岁做到二十五岁,从及笄年华做到人老珠黄,是时候该醒了。
“我把最好的韶光都献给你,你却弃之敝履。
“那么,不如我把最真挚的恨意也一并送给你罢!”
一杯鸠酒,入口,封喉。血染白霜,殷红了雪白。
好恨,好恨啊……绝不甘如此平庸的死去……
我之所怨,万古难灭!!!
凌云宫里那位聪明绝顶、风华无双的娘娘,于今日破晓时分在寝宫内饮鸠自尽了。今儿个一早,宫里头便传遍了。
一大早就听见那些个宫女嬷嬷三三两两地凑成一堆,叽叽喳喳个不停,说凌云宫的那位当年是多么多么风光啊,待下人是多么多么好啊,只可惜喽!
每半月去凌云宫一次的洒扫宫女被那些长舌妇围在中央,压着嗓子说:那凌妃娘娘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啊!一生不曾低头,清高孤傲惯了。今早正好是月中,她去打扫院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倒在院里雪地中央的凌妃,两眼瞪得跟城隍庙里的冥王一样大,死不瞑目啊!那嘴角渗出来的黑血一直流到地上……啧啧!真是骇死人了。
听到这话,一向自诩胆大的他嗤之以鼻——不过是个过了气的妃子,有什么可怖的!别看她生前怎么盛气凌人,难道死后还能怨气郁结化作厉鬼、再还阳来复仇不成?
走在通往凌云宫的石板路上,小顺子的心底不禁在鄙夷的同时,生出一股子隐隐的好奇。
迈进凌云宫的门槛,小顺子瞥见那两尊被大雪几乎掩埋了一半的石狮,想起往昔那位娘娘的风光,竟也不禁一阵唏嘘。
正欲前行,抬眼一看,大吃一惊:
老天爷!竟然是皇上!
登基一年的圣上,早已不复年少轻狂的张扬霸气,而是将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息尽数内敛,藏而不露,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哪家丞相府中不曾出过远门的纯真小少爷。
可今天,这位几近完美的天子身上,却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觉得:好悲哀。
龙袍空荡荡地随风翻飞,像纠结翱翔的苍龙,面前的珠帘敲击出不可名状的回响,在风中消散。无尽的苍凉。
然而,最使他讶异的还是,一向睥睨万物的那位圣上,年少成名金戈铁马的圣上,竟然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凉薄的唇抿成复杂的弧度,风云变幻的冷傲眸子中,夹杂着一丝晦涩不明的神色。唇瓣轻启,声音冷凝孤寂:
“楚傲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