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忧终于笑了,三分爽朗,七分无奈。这个人到底是友是敌?令人真假难辨。
但至少,他们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
篝火燃地正旺。跳跃的火光洒了两个人一身的嫣红。温碧城的碧衣映上嫣红的火花,更增邪异之气。卫忧将乌金剑重新收好,静搁一旁。他削木为碗,放在温碧城面前:“温兄请。”温碧城模样斯文,饮起酒来却甚是爽快,一口将碗中酒饮干,抬眼便见卫忧神色恍惚若有所思。
“卫兄心中好多疑问。”他搁下酒碗,缓缓笑道,笑容中的深意不可捉摸。卫忧道:“何解?”温碧城将手叠于膝上,眯起春水般的眼眸:“若要从头说起,卫兄前后足足错了三次。”卫忧抬手饮尽碗中酒:“愿闻其详。”
“卫兄初见时说,我踏雪而来甚为风雅,此为一错。风雅二字乃腐儒所创。我等江湖中人,不谈风雅,只论生死。弱肉强食,以暴易暴,争我所求,夺我所欲,无须借口,更何谈风雅?我进卫兄之地只为避雪求生,与风雅何干?”
卫忧苦笑一声,道:“卫某错了,再敬温兄一碗。先干为敬。”待温碧城也饮下这第二碗酒,只听他缓缓又道:“我来之时,卫兄以酒倾火,想来是祭奠挚友故人。可知人死如灯灭,干干净净地来,无牵无挂地去,运好早投胎。而卫兄这几杯酒却是阻了故人的黄泉路,生者牵挂,死者难安。白白浪费了酒,生生会错了意。”
卫忧指节发白:“他的忘灵不愿离去,只因死得冤去得恨。若不能手刃罪魁祸首以祭英灵。他又如何去得安心走得惬意?”“啪”一声,陶碗乍碎。
温碧城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清冷的呼吸缓缓地飘散了开去,天长地远,却似乎被这叹息充盈了起来,余音不绝。
“这第三错,便是卫兄你当断不断,该绝不绝。心如墙头衰草,手把无头乱麻。贪心不足,一手是朋友之义,一手是往日之情,妄想情义两全,既要全朋友之义,为死去的蓝若冰报仇,又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寻回往昔之情。焉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说你重情重义,我看你却是情义两空!”
“住口!”卫忧忽然垂下头去,双目充血牙关作响。温碧城的这三句话,的确是已将他逼至绝境。以前他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去想。蓝若冰的那件东西极有可能藏有他的过去,面对卫忧他却未有只字片言相告。紫烟为了他,连命都可以舍弃,却千方百计要阻拦他找回已失落的过去。——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难道真如温碧城所说,情义之间,不能两全?
他忽然抬起眼来,看着温碧城:“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静。
静地连雪也忘记了下坠,只恍惚地被这个怒火中烧的裘衣剑客一声泣血怒叱给震撼住了。此时,恰有一只落单的孤雁不合时宜地划过天际,余一道凄厉的悲唳。
于是万籁又重归了寂静。
温碧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又是笑了:“卫兄是不服我的话了。温某信口所言,卫兄又何必在意?世人不是从来都只挑上眼的人瞧,捡合意的话听,只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事物么?”他张嘴打了个呵欠,似乎有了些慷懒的倦意,舒卷了身子侧卧于篝火旁,阖目欲睡。
火苗“兹兹”地燃着,无人说话的时分分外地响。
卫忧沉默着,看着篝火旁的温碧城,忽然出声:“温兄且慢!卫某尚有一事非问不可!”温碧城似乎有些无奈地抬眼,不晓得是温火暖了它的眼,还是酒意浸了它的眸,却是一反方才的清冽,晦明不清。
只一瞬,却又垂了眼睫,低声道:“这酒果然不是白喝的。卫兄要问的我也知道。其实我方才能在暗中躲过你一剑,是因为我练的这双眼,是夜眼,能在暗夜中视物如白昼,自然占你便宜,若论武功,你我还未知能孰分高下。”他的眼睛似睁似闭,又浅浅地笑了:“其实你关心的并不是我,却想从我这里知道你的过去,可是?”
“人心如镜。所谓念兹在兹。纵然因外力洗去了记忆,但脑海里最深处的那一段东西,却是什么也抹灭不掉的,只因它早已与你的血脉骨肉相连。你生它便生,你死它便死。你心中有一个人,与你情仇交织血溶骨连,有你一日,有他一日。她的名字,也曾被你嚼的乱熟,咬的真切。只要遇到某种熟悉的情景,这所有的记忆便会如退去的潮水重新涨起,一发而不可收拾。卫兄,你可是要我给帮你回复这段记忆?”
卫忧只好笑了。只有笑的时候可以不说话。笑容再加上酒,更是无敌。他显然也明白的很。于是一扬手,不只是第几杯酒就又入了肚。
温碧城也不待他说话,径自以臂枕头,闭目睡去。
看他如许慵懒的模样,卫忧忍不住好笑:“温兄如此能说会道,居然却不胜酒力。”啧啧地笑出了声,却又猛地煞住,但那几声却又收不回去,便只得互相撞击着,波纹般散去。
他是否是又记起了当日的什么?又或者他其实一直记得。不得而知。
他半睁着眼,酒气涌上来,是睡还是不睡?是想还是不想?卫忧拧着眉,只忿恨地灌着酒,但盼一醉方休。
朦朦胧中,渐渐浅浅睡去。过得片刻,忽然张目惊醒。卫忧向来本就睡得不好,冰天雪地幸有真气护身,倒是无妨。但此时却是被冻醒的,这就未免让人匪夷所思。他半托着晕眩的额头,看向篝火对面的温碧城,恰巧见到对方也张开了眼睛,慢慢坐起身来,理了一理衣襟。
卫忧道:“温兄,有事?”对方眼目清冽:“卫兄看,这雪停了。”“哦?温兄就是为了这个醒来的么?”卫忧不禁头大了起来,“唉?天还未亮么?”“卫兄放心。夜还很长。但我却不得不先行一步,卫兄有客来访,就此别过。”温碧城说着,站起身来。
“谁?”卫忧道。“这雪便是为她而停,这夜也是因她而长。我走是为她,你留也是为她。这个人究竟是谁,卫兄一见便知。”
卫忧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记忆深处有个人的名字,似是被噎住了,生生地掐在他的喉间咯咯作响。千般滋味顺着辣辣的喉口一道直涌上来,烧烫了脖子舌头,烧醒了模糊的神智。更有些奇异的思潮在脑子里滞动。
来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以前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热切,所有的钟爱么?在记忆里,是有那么一个她存在的么?
卫忧重重地吸了口气。雪后的气息如同冻结的冰疙瘩团团堵在了胸臆之间,卡得生疼。转眼却又觉得莫名地松了口气。人常说死囚在那铡刀落下的一刻反是心安的。这话原是不假。
他微笑起来,思量着这诡异的夜晚。
温碧城的眼底却有莫名的情绪,盈盈欲流,却只在一瞬之间。他巧捷地转过身体,足步轻点,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茫茫雪地上,便只余一行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浅浅足印。
她就是那么样轻轻巧巧地一推,门便“呀”一声开了。雪白色的衣衫拖过残枝败叶,悉悉作响。
“我可以进这里来避雪吗?”一声轻笑,雪地里如同一串银铃叮冬响过。她的笑魇如同水中荡漾的月色。
厚重的云层哗一下子散开了,戏剧性的,月色如水,就这样洒了那人一身。雪止天晴。天高地阔。
卫忧打从那会儿起就没动过分毫。他蹲坐着,一手举杯一手持剑。他的目光落下之处,却是身前三尺之遥,而那人翩跹的身影,恰好也停留在了那里。他重重地合了眼,双目圆睁。心头如遭电击。
“水……宛……月……”他的唇动了又动,终于吐字成词。
他望着她冰清玉洁的雪色白衣,晶莹剔透的眼眉口鼻,一刹那的感觉,便如失落碎在江中的月亮,终于被完整地打捞起来了一样。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抑或现实?
这个名字并不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倏然间,在看到面前这个美丽如梦中仙子的女子时,脱口而出。那就好象藏在记忆之水底的鱼,它自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但当有朝一日水面翻滚,它跃出水面,你倏然间便惊到了。
白衣如雪的女子依旧立在那里,却扑闪着秋水般的明眸笑了:“你真的还记得我,卫忧?连下在你身上的食忧蛊的力量,都不能使你将我完全遗忘,是么?”
卫忧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脑海依旧是一团浓得散不开的白雾,却有一枚针尖刺入,破空忽啸而来,要将那团白雾刺开。头疼得象是要裂开,身体开始发冷,发疼。那冷,那疼,仿佛是骨头里埋着的刀子,隐隐地,一点点地,从里往外将人切开剖开撕裂开。
这感觉在见到这个水月镜花般的女子时,更加痛苦,更加强烈。他咬紧了牙关,蜷曲了身子,浑身开始发虚汗。
“不要去想,卫忧……”看到他在火光中蜷曲的的眉头,雪衣女子眼中有遮不住的痛苦神色,泪光忽然间就盈满了双眼:“不要去想,卫忧,”她拼命地摇头:“你只须看着我,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看着我,慢慢地,你就能感受得到我与你之间的一切。”
卫忧紧皱的眉头下,抬起双眼凝视着她,她也在凝视着他,牵连的视线里,忽然就有一种看不见的温润,如花般悄悄绽放。
疼痛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安详,和喜悦。卫忧知道,自己一定是喜欢着这个女子的,虽然过去可以被抹杀,感觉却永远无可取代。
她俯下身子,指尖如轻柔的花瓣,抚过他修长的眉,清秀的脸,她的指尖冰凉,他的脸上却象燃起了一团火。
“天气很冷呵,”她收回白玉般的双手,放在掌心中呵了呵,微微笑了起来:“何以消此漫漫长夜,唯有酒而已。”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这个温宛如水的女子竟会想到喝酒,讷讷提了酒坛,往剑削成的木碗中倒了一碗,正要端给她,却被她轻轻按下:“凡俗之酒,岂不辜负了如此好雪长夜?”一边自怀中掏出只玉色细颈瓶,两只玉杯:“我这里有一种酒,最适合在此时喝。”
她掀开瓶盖,一丝细细的酒香便溢了出来,淡而温润,初时不觉,久了便令人有一种醺然的感觉,仿佛全身轻若鸿羽,可以足踏清波,可以凌空而起,飞渡月边。
雪天,长夜,古庙,篝火,落魄无依的侠客剑士,飘渺无归的添香美人,边野的寒月,消魂的酒盏。
一切都美好而迷离,迷离得宛如不真实。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她的音色珠圆玉润,虽无琴声相和,听起来却妙比乐韵。她饮了酒,白玉般的脸上便有了一抹浅淡的红晕,宛若雪地里浅浅开放的两三树梅花,手掌轻击,偏头念谪仙人李白的那首诗,念完了,便问:“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么?”
“白云边?”卫忧胡乱猜了一下。“不是,”她摇了摇头,轻笑间醉意便涌上了双眼:“是夜无烟,这酒名叫夜无烟。”
“夜无烟,”卫忧寻思着:“好美的名字,正好配得起这样的酒,都不是凡尘应有。”他忽然抬了眼,望她:“就好象水宛月这个名字,和你一样。”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你这样的女子,真不象是凡尘应有。”这话他不是不会说,风流如卫忧,结客侠少五陵游,如花美人千金酒,可是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他忽然好象变得呆了,痴了。
“你饮了我这样好的酒,可拿什么还我呢?”她又问,却又飞快地垂下头,长发如丝,飘拂在胸前的雪色衣襟上,眉梢鬓角,宛然若画。“那就给你画幅画好了。”卫忧忽然来了兴致,话一出口,却又怔住,这荒野古庙,又到那里找纸笔呢?
水宛月却仿似明白了他的意思,袖中取出一幅白丝绢,平铺在地上:“就画在这上面好了,你若无笔,就以我头上的金钗作笔吧!”随手拔下发髻唯一的一支装饰,递到卫忧面前。
“有纸无砚,有笔无墨,”卫忧手里敲打着枯枝,却忽的醒悟,大笑了起来:“原来笔墨就在我的手中,我却还四处寻它,岂不正是中了佛家所说的谵妄!”旋即以烧焦的枯枝作墨笔,在白绢上走笔如风。
那枯黑的木柴焦头经卫忧行云流云般的一挥洒,竟是圆转自如,挥斥方遒,龙飞凤舞。看一眼水宛月,心中默想,不一刻,白绢上便出现她雪衣漆发的样子,水墨人物,飘渺得水中的一个倒影。
卫忧看了白绢上她的画像一样,忽然抬头道:“把金钗插回你的发鬓。”水宛月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是嫌这纸上人物太过素净,于是含笑挽手,将金钗插向发间。
佳人含笑插钗,这情致怎一个美字了得!
卫忧看得呆上一呆,忽然间只觉一段闷痛直撞胸臆,往事如同潮水,重重叠叠起来,刹那间重合了今时今夜的影子,这一段画图插钗的过往,瞬间分明起来!正是这座荒山,正是这间古庙,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正是下雪时分,他骑马打猎,追逐着一只貂儿无意中到这里,天色已黑,便在此下马休息,荒败古庙,雪地篝火,来的人,说的话,夜无烟酒,炭枝作画,一切的一切,正是昨日重现!
“水姑娘,”他只觉喉间有些发紧,喃喃地道,说的正是他们在这里初初相遇时说的话:“我带你去泰山看日出好不好?有人说,看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天的来临,人生,也便就有了新的希望。”然后他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即算中了食忧蛊,卫忧心中,原来从未将你遗忘,让我实现一年前的那个诺言,我们一起去看泰山日出,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便将会重新开始。”
“不,你错了,卫忧,”水宛月看着他,虽然还在微笑,说话的腔调却有些怪异,仿佛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她身体里说话:“即算太阳天天都会升起,你们之间,也绝不可能再重新开始!”
卫忧一怔,只觉那说话的语声清冽,分外熟悉,才一眨眼间,便见对面那人以金钗刺面,在颏下轻轻一划,瞬间便在脸上脱下一层皮来,下面露出的那张脸,赫然竟是温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