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总是悄然而至。措手不及间,外面已经是昏暗的一片了。
万里长空,不见星斗月轮,却也没有一丝云影,满满地泼洒着浓郁的黑。春天燕子在房檐树梢上下穿飞的欢娱景象,早已成了前尘旧影;只余下庭前的憔悴秋柳,寂寞梧桐,在风中摇曳着,呜呜地啼泣,如同神鬼夜哭。
已到了常人歇息的时刻,他反而醒了。挣扎着站起身,却因为胸口和后背传来的阵阵钝痛,动作有了些滞涩。在破旧的木板床上辗转半夜,伤口又有些裂开,他皱了皱眉头,却始终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因为何事落下了这样的伤,又是何时何地何人帮他处理了伤口,绑了绷带。
点燃灯台上剩余的半节蜡烛,窗外已经连灯火都看不见了。
受了极重的伤,莫名其妙地醒在这荒凉无人烟的野屋,到如今已是七个月了。七个月里,总是有人送粮柴送药来,粮袋就堆在院角的篱笆下,柴禾会劈好了堆在灶外的窗下,纸包的草药也总是定时挂在门外,一切都不用他操心。
而那个神秘的关照他的人也从未出现。
不露面就不露面好了。他从不关心这些。最重要的是,他要尽快养好伤,离开这里。这种地方不适合他。——但是,为什么会受了重得连挪动都吃力的伤?为什么会被人送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是被仇家所伤?是避仇?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摇了摇头,脑子越发混乱,最近七个月来,一直如此,脑子里老是罩着层雾气,白茫茫地让人看不真切,而每次醒来,那雾就又浓了几分,最后竟像厚壳一样裹住了往昔。
他也努力地回忆过,却只能瞥见零星的片段,如今甚至连当初的“回忆”本身,也成了浓雾后面那模模糊糊的回忆的一部分。如此这般,在人人皆熟睡的三更天独自醒来,于他而言似乎反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烛火半幽,外头忽然一声厉响,紧跟着梧桐夜影摇移,一物冲天而起,张扬的影子映上发黄的窗纸,他想也不想,一手抓起桌上的铁剑,冲出门外。
剑光破空,凌厉沉重得宛如一道幽灵,直击梧桐叶间。
“嘎吱”一声惊叫,黑影摇摇欲坠,几片带血的羽毛飘落,却奋力振翅,仓惶逃往更加苍莽漆黑的夜空。
原来不过是只夜枭。
他松了口气,手指按住剑,乏力的手指却在不住地打颤。——什么时候,纵横不可一世的他,竟胡疑仓惶到这步田地,为了一只鸟儿拔剑?真是可笑呵!
凝力定了定神,剑身拍上门脊,刚要走进屋内,背后却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抽了口气,惊喝起来:“卫忧!”
他颤抖了一下,僵直着身子,回了头。窗外一地搅碎的树影,屋内满目迷离的烛光。不知为什么,他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是模糊着,扭曲着,然后渐渐地渐渐地……猛地,在心头响起声惊雷,那层浓厚的壳一般的白雾,粉碎了。
“蓝若冰!”来人的音影在记忆里倏然清晰起来,他惊喜着叫出了声,干净如雕刻的面容第一次有了研磨开的笑意:“真的是你?”他挪动着步子冲上前去,脚底却是一个踉跄,急忙以剑点地,身躯却是身躯一斜,将要栽倒在地,却被及时伸出的双手稳稳搀住,抬起头来,望向对方温暖如春的眼睛,又是一笑。
“是我。”那个名字叫做蓝若冰的人,眼神里流动着的,却是春冰般绝不冷峭的明净:“在得知你有事的时候,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的服色果然是一袭居家的轻衣软袍,显然是急匆匆地星夜赶来。
庭外风吹更急,屋内的灯火却明亮了起来。
蓝若冰拔下头顶的簪子剔了剔灯烛,又将木条凳仔细用衣袖拂得不见一点灰尘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皱眉看对面的人:“你瘦了许多,我从没见你这个样子,”他的声音略顿了顿,带上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难道真是仅仅因为一场伤?难道真有人能将名动天下的卫忧伤得如此之重?”
卫忧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刚想张口,忽的咳出一口浓血,他随手用衣袖抹了,嘴角却还留下淡红的丝缕。这一下,就连那个安静若素的蓝若冰也不禁开始着急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我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看出你伤得有多重。只要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以锦衣蓝家的势力,不怕将他扒皮去血、锉骨扬灰。”
“呵,……咳咳……”卫忧刚要出口的笑声,又被连声咳嗽打断,这个平日里腰身笔直,嘴角总是挂着不经意笑容的人,此刻竟咳得微微弯下了腰,直到抓起桌上一只粗瓷破碗,仰头喝下大半碗清水,这才顺过气来。
“叭”的一声,瓷碗重又按回木桌上,蓝若冰的眼神却已由惊怔转为不信,由不信转为不安,直到半晌之后,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语声里是掩饰不住的叹息:“卫忧,你我皆是米珠薪桂之家,富比王侯之辈,若要权势,那也来得易如翻掌。想你我七岁初识,你善剑而我喜弄文,竟然交成莫逆,也算青梅竹马,出必华盖,食必精烩,快意纵横,当时京中曾传:京城卫公子,天上吹箫玉作楼,琴棋画剑龙鹤虎,逍遥落拓永无忧。——可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你么?”
“怎么不是?”卫忧扯动嘴角笑了笑,一袭黑衣裹着精练的躯体,衣料仍是京城“天蚕阁”最好的蚕丝织绢,剪裁仍是京城“锦绣坊”最名贵师傅的手艺,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泛出微微盈动的丝光。他的脸却在烛光中隐去,左手一拨剑柄,隐在乌金剑鞘中的剑身弹出,右手屈指一扣,剑吟低沉,他的嘴角微微弯起,眼睛也在黑暗中发着光:“看,我不就和这柄剑一样,虽然现在了无光华,可是只要一饮人血,就立刻恢复到和从前一模一样了。”
“不一样。”蓝若冰板起了脸,大大的摇头:“除了你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还和从前一样之外,你的这个人其实已经大不一样了!”
“哦?还有哪里不一样?”卫忧搁下剑,修长的五指轻抚下颏,饶有兴趣地看着替他担心着急的好友:“你倒是说来听听。”
蓝若冰没有说,却用苍白如玉的手指指了指卫忧的脸,卫忧有些不解地瞪他,蓝若冰又用手指在自己的右颊上比划了一下,卫忧抚上自己的左颊,指尖触动处,是一块凸凹不平的硬痂,——好几个月了,从自己一醒来时就有,而且常有些麻木****的感觉,象是左颊的肌肉被下过麻药一般。但他却连这痂是怎么留下的都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何有伤,这伤又是被谁上药缠了绷带一样。
昏暗的斗室,一时沉默了下来。
良久,卫忧才开口,这次的语气不同以往,有些幽幽的,听的人心里发碜:“其实我这七个月来,一直苦恼……我好象忘记了一些东西,一些该属于我的过去的东西,每当我一想要回忆起它们的时候,我的头疼得就仿佛是要炸开,好象有人一直在强行阻止、阻止我打开过去的那扇门……”他抬起眼睛,望向烛光对面的蓝袍男子:“你明白么,若冰?”
蓝若冰慎重地点了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
窗外秋声风浓,一阵沙沙的声音,似乎有雨点洒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在霎那间明白,是有人在暗里操纵这一切,有人重创了卫忧,有人又强行将这段忘记抹去——难道那片一直萦绕在卫忧脑子里头的白茫茫的雾里,掩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真相,不能被揭发的过去?
不管如何,这秘密必将十分重大,这真相必将十分惊人。
而能伤得了卫忧之人,天下屈指又是如何廖廖可数!
卫忧忽然站起身来。
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乌金剑已拽在身侧。“我要去看看,”他的语声坚定,目光里流露出从来未有过的尖锐:“这真相必将震惊天下,这幕后夺去我过去之人也必要揭开他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