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言被紫藤引进了束妖阁。
他双脚朝着前边走着,双目却忍不住左右顾盼,细心观察着阁中的环境。这里的景象与十多年前几乎是不变的模样,脚下的每一步,都能勾起一段遥远而渐生模糊的记忆。
远处的湖心亭,夏侯玉在此等候着。夏侯言朝着那个青衫背影走去,越临近,脚步却愈发沉重。
他下意识有些想要逃避。
夏侯言来到亭中,紫藤很自觉地悄声隐去。
“宗……宗主……”经过短暂的犹疑,他还是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声音如鲠在喉。
他本应该唤一声兄长的,他们本不应该如此疏离的。可是,两人已有整整十一年未曾谋面。
夏侯族的历代宗主都是对除妖术造诣极高之人,夏侯玉更是自出生起便天赋异禀,因而未满月就被送入束妖阁中成为封印,守护埋藏于此处的秘密,终身不得出。
夏侯言也是直到七岁那年的夏天,才得以见到这个存在于父母口中的哥哥,而那一次的相遇,也是因为他年幼无知,闯入这禁绝之地。
夏侯玉没有转身,神色淡然地望着湖中优游自若的锦鲤,左手端一只装着饵料的小碗,右手缓缓从里面抓出几粒来,轻轻撒下去,使得那些本在悠游嬉戏的鱼儿一拥而上,争相夺食。夏侯玉观赏着这景象,一脸的兴致盎然。
短暂的一段静默过后,夏侯玉终于肯面对他了。
夏侯言和夏侯玉,此时的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但彼此眼神中的那股疏离,注定使两人无法近靠,无法像夏侯溪与夏侯言那般亲近。
横在中间的,是父母的死亡,以及十余年来的空白。整整十一年,他们没有任何交集,彼此生在同一个地方,却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可是,这能怪谁呢?
他因为年少无知,导致了双亲的罹难;他因为家族的血继,被这个地方禁锢了二十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钻进了湖心亭,映照在少年的脸上,为两张漠然的面孔平添了几丝温柔。
…………
玉魂珞下了天虞,在森林的一处溪水边歇脚。
当务之急是找到御灵狐和云起的下落,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青丘,御灵狐负了伤,或许他们还在那里。
玉魂珞如是想,蹲下身来,双手捧起一泓清水,忽然瞥见水里飘来丝丝血迹。她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循着上游望去,模糊见得远处一个身影躺在溪边。
血迹应该是从那里而来。
她起身望着那个身影,迟疑了几念才缓缓走过去。
走近了看,这个身影俯躺在地,见不得容貌,身上的多处剑伤还在淌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剑,剑鞘泡在水里,这人抓着剑刃的手让玉魂珞印象深刻。看衣着,一袭月白流云飞鹤袍,虽是男子穿扮,但身材纤细更似女子,实在不好判断。
此刻玉魂珞的脑子里并没有救人的念头,但当她发现这人腰间别着的一把竹笛时,她瞬间就乱了心思。
记忆被拉回了封神殿。
她被禁锢在那一方结界内,灵修高坐在殿外那棵繁盛樱树的粗壮的枝干上,用一把木笛吹奏着悠扬的乐曲,少年的长发在风中缱绻,和着曲子的节奏纷飞不止。
她在殿内听着,心底充盈着满满的暖意。
一曲终了,他的目光穿过窗子,与她相视一笑。
那日阳光正好,少年如玉。
如今,却是曲终人散尽。
她从记忆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看到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恍惚中看到了灵修的影子,一时之间,恻隐之心竟起。
玉魂珞将人扶到树下靠着,只稍微打量了对方的面貌,虽然此刻狼狈,但仍可看出是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郎,这受伤的模样和灵修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真像。
玉魂珞催动灵力为他疗伤,末了,她察看少年的右手,因攥着剑刃的缘故,伤口比别处深许多,虽止住了血,但绽开的皮肉仍然触目惊心。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扯下头上的白色发带,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在风里微微摆动。
替少年包扎好伤口,她又走到溪水边,拾起染血的长剑,只一眼便知不是俗物,剑上挂着的穗子尤其名贵,是白玉雕成的六角冰花,精致得很。玉魂珞端详几下,低声呢喃道:“妖血?”
许是遭了妖怪袭击的可怜人吧。
玉魂珞这样揣测着,捡起水中的剑鞘,将剑收进去,来到少年的跟前,蹲下去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细声说道:“即使是伤得血痕累累也不愿放手,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她将剑放在少年的怀里。
玉魂珞没有再多做停留,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
空气里的风势稍大了些,少女的长发跃动得更灵活,三千青丝繁而不乱,在春日微弱的阳光里如细柳轻拂。
玉魂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少年那只包扎着白发带的手悄悄抖动了一下,眼睛上的睫毛有了些微的颤抖,他竭尽力气也只能使双眼打开一条缝,朦朦胧胧间,一个黑发白衣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来不及再细看,便再次陷入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