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鲤在父母去世之后,剩下的亲人就只有一个比他大十一岁的小舅舅。
小舅舅和他们家的关系不好不坏,但看起来,却像是比较疏远的亲戚。
因为自打白鲤的外祖父去世之后,这个小舅舅登门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所以白鲤对于这个小舅舅知道的不多,两个人相处的也不多。
不过从父母对于他的态度来说,白鲤隐约觉得,双方似乎有些什么隔阂。
因为每次小舅舅来的时候,白鲤都会被赶紧房间里去写作业,不允许呆在客厅里。
这其中的原因,白鲤一直未曾知晓。
直到白鲤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去世,小舅舅正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其中的原因,他才终于明白。
也正是由于这一次的意外,彻底地改变了白鲤的人生。
如果没有这场事故,白鲤大约会顺理成章的步入社会,按部就班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可惜——这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如果两个字。
白鲤后来这样想到。
在父母丧事结束的那一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结果转身就看到房间地板上并排躺着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白鲤的双亲:白河、叶水仙。
就在半小时之前,他才亲手捧着两人的骨灰盒送进陵园。
但青天白日的,两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就算是至亲的父母,白鲤也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就在这个时候,他那个陌生的小舅舅登场了。
带着十足的镇定。
说出了一个让白鲤想打110和120的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非常简单,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起伏纠结。
只是很难让人接受。
白鲤的外祖父,叶半桥,是盗墓家族的第二十三代传人。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老字号行当,但是不仅没有办法申请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而且十分的危险。
这个危险体现在各个方面。
无论是行当本身,还是现实意义。
如果说世上三百六十行,那这一行就算不垫底也为之不远了。
所幸叶半桥已经是叶家的最后一代传人,也是最后的男丁。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叶半桥远离故土,隐姓埋名来到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
他的前半生如何,没有人知道,但是他的后半生过得非常平淡,就像每一个踏实的农民一样。
他在这个小村庄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白鲤的母亲,叶水仙,就是他唯一的女儿。
叶家也是有规定的,和每个封建的家族一样,不允许把手艺传给外嫁出门的女儿。
不过叶半桥也没有想过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时代已经变了,他以为,自己这一代,就是最后的句点,到此为止了。
但是,白鲤的小舅舅叶长亭出现了。
他不是叶半桥的亲生儿子,是个孤儿。
叶长亭的命不好,他出生以后,父母和祖父母相继都去世了。
有人就说他命硬,克亲人。
而且那个时候村里也穷,所以就没有人愿意收养他。
白鲤的外祖父叶半桥当时已经七十岁了,独自一个人过。
看着叶长亭跟个小狗崽子似的自己刨食吃,他实在于心不忍,就把小孩接到了身边。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健康,依然能下地干活,养活个小孩子,也没什么困难。
叶家是村子里真正的外来人,全村只有白鲤的外祖父一个人姓叶。
小孩跟着叶半桥过,后来上学填报户口的时候,怎么都要改姓叶,犟的不行,打也不管用。
叶半桥也没法子,拍着腿直叹气,最后拗不过,给他改了名字。
于是白鲤就有了一个比他大十一岁的小舅舅。
叶长亭。
这个名字是外祖父给起的。
他之前只有个小名,没有大名。
当他有了大名之后,已经成了另一家的人了。
叶长亭对这个名字一直珍而重之。
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一直都想着报答叶半桥的恩情。
在他十二岁之前,他年年得奖状,从来没考过第二。
那时候考上大学,报答叶半桥,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但是十二岁那年的中元节。
叶长亭意外地听见了叶半桥祭祖时候的喃喃自语。
“叶家列祖列宗,后代子孙不孝。”
“二十三代的手艺,到此为止了。”
“人争不过命,我没有儿子……”
叶长亭是真心把叶半桥当成父亲来看的,所以这句话简直是当头一棒打在了他的头上。
身上没血,心里流血。
他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眼睛熬得通红。
第二天就跑到叶半桥跟前问他:我算不算你儿子。
叶半桥就愣住了,然后回过神来,说:算。你就是我儿子。
叶长亭就说:好,那你让我学叶家的手艺。
叶半桥这回是真愣住了。
他没想到居然让叶长亭听到了自己的那番话。
他几乎把这个秘密守了一辈子,却还是在最后出现了不该发生的意外。
叶长亭的命运,在十二岁那一年,发生了转折。
他开始从养父那里学习叶家的手艺,准备成为叶家的第二十四代继承人。
叶家的祖业,别人不知道,白鲤的母亲叶水仙却是知道的。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十分危险。
叶水仙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在老爹收养叶长亭之后,她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
大包里都是给叶长亭的东西,衣服、辅导书、村子里买不着的零食。
叶水仙是老师,叶长亭选择的这条路,在她看来,毫无未来可言。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接受。
但是叶长亭在改名字的时候,他身上的倔脾气就已经显露无疑了。
这是个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人。
到最后,叶水仙也没有把他给说通。
读完高中之后,叶长亭开始干起了叶家的祖传行当。
在他成功干完第一票买卖的时候,白鲤的外祖父,叶半桥去世了。
外祖父去世的时候,白鲤年纪还小,没什么概念。
但也隐隐记得当时老妈和小舅舅大吵了一架。
后来回去的路上,老妈扑簌簌掉了一路泪。
叶长亭,他的小舅舅,从此和他们家的关系几乎形同陌路。
在白鲤的记忆力,几乎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十年之后,他把白鲤双亲的尸体偷出来,摆在客厅里,差点儿把他外甥给吓成精神病。
叶长亭给白鲤所讲述的故事并没有这么详细,关于他的身世也是一带而过。
白鲤还是后来和小舅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才逐渐拼凑起来的。
当时他坐在客厅里,把这个故事说的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一样,毫无起伏。
最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租好了车,你收拾一下,我们晚上就动身。”
白鲤愣愣地看着他,脑袋一跳一跳得发胀,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
他觉得自己的三观在这一天被洗劫了。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呆呆地看着对方问了一句。
“去哪儿?”
叶长亭道:“回老家。”
白鲤觉得如果这辈子有什么记忆是他绝对不想回忆的,那就是叶长亭这次所说的“回老家”了。
他和小舅舅在深夜出门,开着一辆租来的卡车,车厢里装着他……爹妈。
一路颠簸数百公里,遭遇数次检查,在白鲤觉得简直快要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平安抵达了白鲤外祖父曾经居住的村子。
在那个夜里,白鲤站在山脚下,亲眼看着小舅舅背负着棺材,把自己的父母送到了悬崖峭壁之上的山洞里。
徒手徒脚。
一路上,白鲤无数次想要拨打120的心终于在此刻回到了肚子里。
(他不敢打110,怕自己万一也犯了什么条文……毕竟,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想,卡车里装的东西也绝对是不允许上路的。)
(如果打120的话,至少可以往精神病上面扯,当然生病的是小舅舅而不是他。)
白鲤用手搭着凉棚遥望漫天星星下的山顶。
天气晴朗,星斗明亮。
目测来看,这山大约七八百米高,而且山体几乎都是悬崖峭壁,至于占道索桥,一概没有。
白鲤有些犯愁地喃喃自语:“这以后可怎么扫墓啊……”
“爬上去就行了。”
白鲤吓得一个哆嗦,回过头才发现是他小舅舅。
寂静的树林里,叶长亭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和阴测测的脸色……
白鲤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靠,这人你真的不是个粽子么,来去都没个声儿的……
他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汗道:“吓、吓死我了。”
叶长亭看了眼自己胆战心惊的外甥。
心里觉得十分的不满意。
他想了一想,道:“你得尽快习惯。”
“啊——啊?”
白鲤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大脑才继续运转。
“为什么?”
“我帮你把两副棺材扛到了山上。”
“现在国内能干这个活儿的人不超过五个。”
“你知道干一次要收多少钱?”
叶长亭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地认真。
认真地简直就是一个合格的、无情的商人。
白鲤还从没有在他小舅舅脸上见过这个表情。
但是这个表情让人觉得有些不安,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问道:“多、多少钱?”
叶长亭薄薄的嘴唇开阖了一下。
那个数字从白鲤的左耳朵里飘进去,又从右耳朵里飘了出来。
这个数字让白鲤觉得和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关系。
太……虚幻了。
但是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好多。
因为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叶长亭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在此刻说起这个数字,必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那个让人不安的预感在下一秒变成了现实。
叶长亭看着白鲤,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很为难地说:“看在亲戚的份上儿,我给你打个八折吧。”
我……我艹!
白鲤觉得自己下一秒就有可能晕过去——气的。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极大的悲伤、惊吓、慌乱、疲惫充斥着他的内心,但在这一刻,那所有的情感却都被转变成了巨大的愤怒。
这个巨大的愤怒犹如一个火球一样充斥着他的胸口——
白鲤朝着他怒吼:“我没有这么多钱!”
“没关系。”
叶长亭面色不变:“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打下手的人。”
“你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还债。”
“什——?你说什么?”
那个愤怒的火球好像被这几句话变成了一个空包弹,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白鲤怔怔地看着自己站在面前的男人。
连续将近一月的相处,但此刻白鲤却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如同一个没有见过的人。
黑漆漆的森林中,寂静无声。
叶长亭的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让人难以看清:
“叶家的祖业,终归还是要回到叶家人的手里。”
“你外公只有你一个血脉,我会把我掌握的一切技巧都教给你。”
“我是叶家的第二十四代传人,你会是第二十五代。”
“叶家的手艺,会一直传下去。”
他看着白鲤,突然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狡猾的表情。
“而且,你已经签了欠条,不能反悔了。”
他说着,从衣服里掏出来一张纸,慢慢展开,送到白鲤眼前。
就着手电筒昏暗的光亮,白鲤看到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字迹。
这的确是一张欠条,底下还有自己签上去的名字。
甚至那个数字……也是打过八折之后,分文不错的。
白鲤仔仔细细地举着手电筒看过之后,心里顿时有一千只***神物奔涌着呼啸而过。
我靠!
这哪是个粽子!这分明是个处心积虑的奸商!
无论自己愿不愿意,最后都只有一个结果。
白鲤几乎气的跳脚。
叶长亭倒是心满意足地折好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又放进了兜里。
“这是我教你的第一堂课,永远也不要大意。”
“从明天起,你要学的东西才真正开始。”
“走吧。”
“白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