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快到得九月中旬，郭芸要去上海深造了。扬子、郭芸有师徒之情，总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学不完的诗。别了又别，离了又离。千别万离，总是抱在一起，不忍别离。千珍万重，均随泪水，漱漱而下。
十年辛劳，才得今日正果。这是所有人共同祈盼的，关乎前途命运。不然，郭芸确实不想去了，要和姐姐相守一起，谈论诗文。
送别那日，秋雨绵绵。
火车徐徐开动，终究还得分别。郭芸早已动情，哭成泪人。最后，饱含泪水，洒落一句：“好生对待姐姐，等我回来！”郭三、韩萤飞明白女儿此话的分量。知道女儿那是娇宠惯了的，如有什么闪失，定然闹个天翻地覆。郭三、韩萤飞更加明白，此话所饱含的情感内涵。郭三、韩萤飞也是双双落泪，铁打保证，让郭芸放心。看在苍天份上，郭三、韩萤飞也是绝不辜负女儿。
似乎郭芸的哭声，压过火车的声音，好远好远都能听见。
相送的人们，都像丢魂似的失落，一言不发地打车回去了。扬子心中暗吟一首《伤别》，自伤别情：
烟雨望行君，愁损离人眼。依依寒柳垂泪时，难系君行远。千丝愁，万缕忧。云色欲敛将向晚。漠漠归路，声声离别绪，泪洒风烟情何限。
郭芸刚到上海，就给家中打来电话。首问扬子可好？难免相互哭泣，惹得全家人落泪。郭芸又问妈妈，无缘无故，为何包中压了一万元钱？韩萤飞、郭三都说不知。去问扬子，扬子说了缘由，正是先前李安所借。韩萤飞又想发火，看见扬子正在难过，忍了下去。
扬子在郭家又呆几日，确实寂寞难耐，除了写诗还是写诗。郭三想给找份干事，韩萤飞却不放心，舍不得打发出去。韩萤飞拿了主意，让扬子到郭三正然洁具装饰公司去干。郭三说洁具装饰公司，又脏又累，扬子柔弱洁净，也是舍不得让干。扬子听了非常乐意，说脏累都不怕，就怕干不好。要不先试着干，如果不行再说。郭三、韩萤飞觉得扬子说得有理，只好这么定了。
第二天，扬子早早起来。换套干练衣服，煞有介事，要去工作。逗得郭三、韩萤飞一通好笑。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为扬子不致过于寂寞，有个散心之处罢了。哪里真的让她去干什么工作哟！去就去吧，先领上让她看一看也是。
韩萤飞病休在家，也是闲着无事，一同陪着去了。先到洁具装饰一条街，那儿租了一间铺面，大约一百多平方米。里面摆放了各式洁具、水件。聘有四个员工，两男两女。郭三让一个女员工把店铺的情况介绍一下。那个女员工从大类品牌，到小件价格，全都过了一遍。这么多规格品名，扬子感到很是新奇，以为必须非常熟悉才行。
郭三又叫了一名男员工，开一辆微型客货两用车，随同去了西站附近库房。库门很大，卡车可以开进。那员工打开库门，库房中间只留了一条很窄的通道，可供一人通行。其余地方全是货物，一直码到房顶处，充分利用了所有空间。似乎这座库房，既在静悄悄地显露着郭家的财富，又在响当当地展示着公司的实力。
郭三打发那个员工回店铺去了。然后，三人又到环城西路公司办公场所看看。一间会客厅套了三间办公室，各办公室设有电脑、文卷柜和办公桌椅。公司聘有一名总务，就是那个夏月婕女士，扬子已经见过。一名财务，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姓吴。还有一名小差吕弘，兼做库管。当然，不论老少，个个精明强干，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维护公司经营运转。
郭三介绍道：“这是我干女儿姿儿，来公司做内勤，大家多多关照，特别月婕妹妹务要操心。”大家认识了，热切寒暄几句，郭三这才带着扬子回家去了。
趁着吃饭，郭三、韩萤飞征求扬子意见。其实内勤是个什么头衔，干什么的？扬子不大明了，但是信心十足地表示能行。韩萤飞道：“既然如此，姿儿就是公司职员了。因为业务需要，明天先配一款手机。见习工资月薪一千元，当然是最低的一个了。”
扬子拿到生平第一款手机：是郭三、韩萤飞夫妇精心选购的飞利浦牌智能的，带摄像头，可以拍摄、听音乐。扬子自然喜欢，爱不释手，玩弄了一整天。
扬子当然很想尝试一下打电话的感觉。第一个，当然是打给郭芸的。第二个，当然是打给李安的。再没有电话号码，下一个不知要打给谁？扬子突然记得火车上，有位女士留张名片，好像还在，那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打过去问候一声，也算有缘。
扬子找出名片一看，上面是：
广州凯思蜜（KissMe）化妆品集团公司
营销公司经理
夏月妤女士
传真：×××××××，手机：×××××××××××
夏月妤！怎么和夏总务夏月婕的名字很是相像。扬子按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心里好像有些紧张，心跳很快。
“喂，你好！我是凯思蜜公司夏月妤。”夏月妤接通了电话。
“阿姨，你好！我是火车上你给了名片的那个女学生，穿白衣服的……”扬子提示着，想让夏月妤记起自己。
“实在对不起，哪个穿白衣服的呀？好像记不清了，我发的名片太多了！”夏月妤努力回忆着道。
“西安下车，要打工的。”真是贵人多忘事，扬子进一步提醒着。
“西安下车……要打工的……”
“就是晕倒了，头摔破的那个……”扬子觉得夏月妤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说起当时的场景。如果再行记不起来，那就没办法了。
“噢，噢，记起来了，很美的那个女孩子，头摔破了，跟一个西安人下车了。现在过得怎么样，需要帮忙吗？”
“一直跟着他，明天就要到他的洁具装饰公司里去干了。——过得还好，闲暇了给阿姨打个电话，谢谢阿姨的关心！”扬子大概告诉近况，然后客套着致谢。
“不用谢，以后有事尽管打电话。如来广州，一定来玩。”
“谢谢阿姨！有机会一定来。”扬子道谢着挂机了。
直到深夜，扬子才满足地放下手机，甜美地进入了梦乡。
2
却说扬子第一天上班，由韩萤飞护送到公司，托付于夏月婕。夏月婕才不管七大姑八大姨，只要到公司来就是职员。既然是公司职员，就得工作。一时间，各式报表、报告、货单全要上机处理。稍有差错，夏月婕就会毫不留情地当面指出，要求甚严。好几次，扬子真是委屈得要哭出来，最终还是咬牙挺住了。除此，扬子还涉及部分财务，跑银行、工商、税务办理事务。逼得扬子加班加点，熟悉业务。
那日，扬子跟随夏月婕一同盘库。扬子发现旁边还有一间库房，属于正然洁具装饰公司，可是里边的货物几乎全没了。扬子惊奇地问夏月婕：“货物上哪儿去了，先前还是满满的？”夏月婕瞪了扬子一眼，斥道：“上哪儿去了？报表上查去。”吓得扬子不敢作声，不过扬子明白，为什么要等货物少了盘库。当然库满时无法入内，而且工作量极大。
中午，扬子拿着报表，回家去查。可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幸亏韩萤飞解困，查明去向：一批销往咸阳，一批到了大康房产。韩萤飞说道：“孩子，明白吗？这就是经营、周转。不经营、不周转，公司能生存吗？能有利润赚吗？”扬子这才明白，生意原是一个不断进销的过程。韩萤飞合起茶几上的报表，看着扬子问道：“怎么样？月婕阿姨很厉害吧！”扬子当然领教过的，点点头，很认可。韩萤飞说道：“可不要拿她当坏人，好好向她学，她的能耐大着呢。公司上下全靠她，她可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包括自己，对任何人要求都很严格。”扬子明白，夏月婕所作的工作就是经营管理。韩萤飞不经意地吐露一句：“另外，姿儿可以注意一下，她和你郭伯伯的关系……”到了嘴边的话，韩萤飞突然收住了。自我意识到：岂能在孩子面前说这等话？那后边的话当然是：“……是不是很微妙？”话虽没有说出，但是已经引起扬子警觉，意识到这半句话的特殊性。
闲话休叙。这段时间郭三与夏月婕忙着参与竞标。华荣房产实业开发高层小区，需要600多套高档洁具。包括浴盆，座便器，盥洗台等，总价不低于160万元。夏月婕竭尽全力，誓死拿下这个项目，要为公司注入新的活力。因而，好多工作，无暇顾及，全由扬子承担，扬子终于有了展露天赋的机会。
扬子心有灵犀，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加之夏月婕爱才，格外栽培。小荷才露尖尖角，扬子渐渐已是公司得力人才。
10月中旬，公司竞标成功。以总价176万元拿下该项供货。经扬子核算，按中标品牌“尔雅”系列最高进价120多万元出资，剔除运费、税收及其他各类费用，最终盈利率不会低于22.7%，即有40万元的净利润。
合同协议：11月20日前，全部货物运达工地。时间紧迫，郭三决定：立即通知在广州的外甥师来成，分为四批，陆续发货。
款到货起。不到一个星期，首批货物150套洁具，已经抵达古城西安。扬子负责查收入库，有3件浴盆破损。其他面盆、座便器亦有不同程度破损。扬子将情况汇报夏月婕，夏月婕道：“货未到齐，偶尔破损也是正常。尔雅品牌是长期合作伙伴，质量信誉，都是信得过的。”扬子又查阅了历年报表——以往尔雅品牌浴盆破损率只有千分之四。也就是说，由过去250件中破损一件，上升到现在50件中破损一件。
晚饭时，扬子将情况反馈于郭三。郭三回答与夏月婕大概一致。另外，还说所有不属我方责任的破损，厂家会在最后一批发货时全部补齐，可以放心查收。
10月底，第二批150套尔雅洁具又到了。经扬子查验，存在问题和第一批类似。扬子发现，以往浴盆破损，基本属于大型裂纹，很少有碎片式破裂。她又仔细比对了前后浴盆破裂茬口，不知是烧制火候，还是用料问题，总是疑惑有所不同。
扬子回到办公室，坐于桌前，无意地拨弄一块瓷片。用笔随便在纸上模仿着尔雅商标下面的蓝色字母。忽然，灵机一动，想要看看以前烤印在瓷具上的蓝色商标。她迫不及待地赶到库房，比对分辨。虽然近乎相像，还是有细微差别，立即给郭三打了电话。郭三又打电话让夏月婕过去查看一下。夏月婕到了库房，扬子将用料及商标讲与夏月婕。夏月婕稍一比较，大惊失色，差点晕了过去，说道：“怎么会呢？全是假冒伪劣产品！”夏月婕急忙让郭三过来，郭三过来一看，大叫一声：“哎呀！天哪！赶快通知来成，停止发货！”说完之后，瘫软在地上，不动了。
夏月婕拨通师来成的电话，让他立即停止发货。可是师来成道：“第三批货物已经发起。”
郭三、夏月婕双双后悔，一时大意，没有重视扬子的话。接连让第二批、第三批货物到来。大意失荆州，这下可全完了！
郭三紧急召集公司会议，商讨对策。韩萤飞、扬子一同参加会议。
夏月婕道：“郭大哥应该急去广州查明情况，让厂家承担责任。”
韩萤飞道：“把师来成招回来，让他先解释清楚再说。”
郭三道：“姿儿说说你的看法。”
扬子道：“姿儿到公司时间不长，也不大懂。姿儿看履行合同迫在眉睫。郭伯伯去广州查明情况只是一方面的工作。能不能重新组织货源，按最后期限之前，先把货物发了过来。”
吴会计道：“现在账面仅剩第四批货款及运费等30余万元。如果重新组织，最少还得90多万元，货款严重不足。厂家不见款不发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夏月婕道：“姿儿说得有道理，非得作好重新发货的思想准备。至于货款问题，公司和厂家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在厂家有较高信誉度。我想随同郭大哥一同去广州，与厂家磋商，给予一定扶持，先发货后付款。”
郭三看了韩萤飞一眼，那意思是夏月婕是否随同广州，还得你的同意。
韩萤飞会意，接口道：“现在只有这样了，以大局为重。我同意月婕妹妹一同去广州厂家，交涉货款事宜。”
郭三决定：“现在就这么定了，我和月婕妹妹一同去广州。这件事情，姿儿表现确实不凡，立了大功。我和月婕妹妹都有重大责任，等事情结束了再说。姿儿下来赶快办理机票手续，最好明天早上就能出发。”
郭三、夏月婕一同出发了。
公司事务，基本由扬子操持。不能处理的，电话请示郭三及夏月婕。另外，有韩萤飞在家，可以协助扬子办理。
扬子纳闷，月婕阿姨去广州为什么还要韩阿姨同意？这事本应郭伯伯直接可以决定的。韩萤飞为什么要说“以大局为重”的话？那意思必然是说现在只有舍弃小局了。这些是不是与韩阿姨那句未说完的话有关呢？哎，小孩子何必深究这些？毕竟是大人们的事：扬子这样告诫着自己。虽说没有必要深究，但也体现出扬子洞察力之敏锐，可以洞悉自己周围的细小事物。有这种本能的人，必将成就一番事业！
3
其实，“以大局为重”的话，是韩萤飞冠冕堂皇地加上去的理由。也就是说夏月婕与郭三一同去广州，有着无可辩驳的理由，而且只有这样了。韩萤飞非常想让他们两个能有机会在一起。当然原因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郭三与夏月婕是一对恋人。可是韩萤飞也看中郭三。虽然，韩萤飞人品高于夏月婕，但是感情方面，她远远不及夏月婕。为了夺得郭三，韩萤飞不惜动用家族力量（其祖父是位实权派人物），逼得郭三不能与夏月婕成为伉俪。
与韩萤飞结婚以后，郭三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家庭，让韩萤飞过得幸福美满。郭芸十岁那年，韩萤飞偶然与夏月婕相遇。韩萤飞才知道，夏月婕为了郭三至今未嫁，一直守望着。但是，为了他们能够安稳地生活，夏月婕一直未与郭三联系。可她一刻也未忘记自己的初恋，依然独身一人。事实上，当时夏月婕可以搞得鱼死网破，谁也得不到郭三。然而，与其让三人共同痛苦，不如成人之美，让郭三、韩萤飞两人幸福，自己一人痛苦。于是，夏月婕作出了重大牺牲，选择了独身。
是的，有的人爱被夺走了，但他的心依然爱着。只有让心爱的人幸福了，才是最大的幸福，才是最大的爱。这也是人世间的另一类爱。然而，有的人可以做到，有的人却永远做不到。
原来，人的一生只可夺其爱，而不可夺其心。韩萤飞的心弦莫大地颤动着，发出歉疚的最强音，于是禁不住潸然泪下。多年来，她只知道自己是爱的胜利者，却不知道自己的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韩萤飞将与夏月婕邂逅的事告诉了郭三。郭三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反而异常平静地说道：“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就是换了我也会如此！既然选择了你，就应好好爱你，为家庭负责。不然，我们的选择，就是毫无意义的牺牲。”韩萤飞没有发现，与己朝夕相处的丈夫，对爱竟然有着如此高的境界！她敬佩地扑向郭三的怀抱，好生感动，好生爱戴，好生幸福，好生温馨！她感到自己选对了，然而，也选错了，因为自己过于残酷，过于自私。一个自责的念头，充斥着韩萤飞的大脑，犹如万蚁钻心，啃噬着自己的灵魂。韩萤飞终于明白：爱的高尚就是它的自私。然而，它的丑陋就是过度的自私。
任何事物不能走向极端，物极必反，爱也一样。韩萤飞对爱正是过于自私，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现在韩萤飞内心的痛苦，内心的歉疚，远远超过以往胜利与喜悦的程度。她时刻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她为如今的夏月婕而哭泣，为一对昔日的恋人而哭泣。她时刻感到，一个来自于失败者的高尚目光无休止地透视着自己，那目光无疑是胜利的光芒。韩萤飞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失败者。处在郭三身边，自己显得如此的渺小，与伟岸的丈夫是那样的不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