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对坐，静默无言。皮越心情灰暗颓废，唉声叹气，无精打采，想到自己年近五十，无一日不思谋，无一日不奋斗；每逢社会转型，总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春江水暖鸭先知，早行一步，处处领先同时代人；改革开放之后，亦是小心谨慎，深谋远虑，守法挣钱，斩获颇丰；谁曾想先碰上邓亚智，把承包经营一场好戏搅散；朱经理又来无理赖账，把到手的房子一句话丢给别人，害得自己大发雷霆之怒，下海谋生；几经波折，财富到手，却遭遇一场谋杀案，害得自己平白无故地蒙冤八个多月；再去广州营销，被地煞恶星们暗中使坏，亏损了二十五万本钱，弄得两手空空，债务高悬，上无片瓦遮身，下无插锥之地立足。天命乎？人算乎？真是岂有此理，若无毛媛媛荫蔽，难道我“二先生”要去上街乞讨不成？天理不公，地理不容，莫非真的是别人都有什么六丁六甲昼夜护佑，观音菩萨导引前程？思想走神，忍不住探手去脑后揣摸，老师看见，发话切中主题：“怎么，你也有三根救命毫毛，要拔下来检验灵气，试看能否无坚不摧，无险不克，无难不解，无塞不通吗？”
“二先生”仰天长叹：“广州人情险恶，商场如战场，若肯容我三个月时间，必能聚起百万金钱；只可惜被人陷害，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转眼间二十五万亏空尽净，若不是逃得飞快，有蹶子腿断后，险些又被羁押；一路上以泪洗面，无颜愧对金城父老，我命乖运桀，怨不得别人。”把公文皮包捧到手上：“老师，这是个多么好的项目，这只包价值二十五万元，只能留作纪念了。”
老师夫妇验看皮包，审视各处暗道机关，舞动寒光闪闪的裁纸刀，发自肺腑地倾心赞叹：“我的学生，何止数百人，能把这刀剑棍棒设计到商品中去，巧妙糅合，提高附加值，‘二先生’是独一人。皮包虽小，尚能暗插一柄鱼肠短剑，以此防身；若是在家居装饰，桌椅箱柜上也动动这种脑筋，‘二先生’，那可是财源广阔啊！你何不在金城正正规规先办一家小公司，就此下手，逐步做大，免得去满世界瞎闯乱撞，被那些妖魔鬼怪，死缠烂打，弄得损兵斩将，耗尽元气？”
老师略加点拨，“二先生”如听天籁之音，登时大彻大悟，正所谓失败乃成功之母，正好总结经验，汲取教训，此时颇有些喜从天降，要破涕为笑的味道。
老师再发言教诲：“‘二先生’，凡事不可急躁，一头牛身上剥不下两张皮，无端暴富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市场经济也有游戏规则，总归要从小事做起，买卖双方都获利，生意才能持久。正所谓小胜靠谋，大胜靠德，万万不可颠倒了做人。”
“二先生”诺诺应允，毕恭毕敬，再三揣摸老师的话语，渐渐心境平和，收敛了躁动烦恼心态，喝着小米稀饭，品尝出香甜清谈余韵；馒头小菜，亦觉美味可口，满嘴生津——寻常之人，寻常之心，寻常饮食，寻常意境。
毛媛媛下午回家，“二先生”正在翻箱倒柜，弄得满地狼藉，不知在搜寻什么；茶几上一张白纸，工工整整写着“工作计划”四个字，下面罗列着要和出版社打“金城大侠”的著作权官司；组建金城皮具有限责任公司；圈地建房为迁都预作准备；黄河北山绿色花木果蔬无土栽培可行性研究报告；催促广州投资人×××尽快来金城创业等等。她对打官司、建企业，拟可研报告都没兴趣，独对广州投资人×××凝神片刻，若有所思，笑问皮越：“老公，拉呱上广州的什么人来投资，怎么闻着有股脂粉香气？”
“什么香气臭气，我的《金城大侠》，当年寄给哪家出版社了？收据找不到，凭什么打官司？我写的底稿呢？不会扔掉了吧？”“二先生”答非所问，心不在焉，随手把在广州买的那本书丢给媛媛，正是他多年前辛勤创作的武侠小说，居然一字未改，署上“齐鲲鹏”大名，由南岳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二先生”在广州无暇卒读，回到金城翻阅，气得七窍生烟，文人也扮强盗嘴脸，普天之下，难道没有说理的地方？
毛媛媛正想驳斥，突然看到剽窃的小说，翻阅片刻，也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与老公相互激励，要打著作权官司，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只是年代悠久，证据飘零，无法证明书稿寄到那家出版社了，匆忙之中，那里能理出个头绪？
毛媛媛怕他急中出乱，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从坤包里抽出三张彩色照片：一张是在白云机场门口，鲁菲和他言笑盈盈，不拘行迹；一张是在候机厅里，鲁菲为他以手拂面，尽显亲昵；一张是在检票口边，俩人依依惜别，相互之间似乎有所承诺。媛媛把照片摆在茶几上：“老公呀，从来没听说过你在广州有熟人和相好，怎么就冒出来个亲亲密密的恩爱女人来？八成是她要给你投资吧？”
“二先生”看了照片，惶恐惊惧，一股热浪自心头泛起，几乎就要把自己淹没，强挣扎着镇静下来，慌忙掩饰：“这个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毛媛媛，你也会分身妖术，使一半魂魄追我游山玩水，还要暗中取证，整些黑材料来坑害我不成？”
媛媛诡秘一笑，想到这几天手机一响，他就躲开去接听，必与这女人投资一事有关，就阴气森森地说：“手机要响了，女人要来投资了。”话音未落，那手机竟鬼使神差一般铃声大震，媛媛伸手去夺，“二先生”慌忙抢在手里，不便走开，嘴里“啊啊，好好”地应承着，只是不肯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媛媛越发疑惑猜忌，手机那头正是“莲翘”约了几个女友，春节过后，要来大西北旅游，第一站直飞金城，还要兼带考察，投资干点实业。“二先生”此时不肯对媛媛说出实话，转口追问照片从何而来。媛媛说是朋友在广州遇见，拍下来玩耍的。“二先生”听了，心中有数，指明必是肖润田无疑。毛媛媛见他转守为攻，岂肯示弱：“我在广州的朋友，你就记住个肖润田，白住了人家的大房子，倒是住出来不少成见。难道广州没有毛玉成？没有皮海？没有两个弟媳妇？我明白告诉你，都不是他们，是我自己亲手拍下的！我的魂魄和你同坐一架飞机回到金城。‘二先生’，你相信我这句大实话，别枉作了我十八年的老公！”
“二先生”跳到媛媛面前，握住她的双肩，瞠目逼视，她那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真诚无邪，泛着亮晶晶的光：不是矫揉造作，没有泪水迷蒙。怎么回事？“二先生”迷茫不已，她犯了魔怔，魂游到广州了？
“别看了，我的老公，你是武林高手，往来如风，不似我这愚昧村姑，头脑木讷，咱俩今天就算打个平手，今后真诚相待，都把猫腻洗涮干净，安分守己过日子，行吗？”毛媛媛大眼睛里泪水漫溢。“她在原谅我吗？她知道了什么？她不会派个人跟踪我一路吧？”“二先生”打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忙不迭频频点头：“对对，我们打个平手；不，是我败在你的手下。今后我再也不出去旅游了，免得让你牵肠挂肚，寝食不安，又要分半个魂魄陪我。”
1999年12月31日，毛媛媛的单位上要举行千年茶话晚会，赵文军在飞天大酒店顶层，包下朝东方向的套房，邀请几个朋友相聚，要把酒笑谈，送旧迎新。
“二先生”应邀早到，一人独坐，翻看茶几上的一摞报纸，余光掠过，捕捉到“基因工程破解人类长寿之谜”的标题，略读一下，说的是基因完全破解，生命序列已经公示天下，人体各个部位，均可复制再生；人的身体将如一台机器一样，换油管、拧螺丝、调车轮、卸大梁，啥坏了换啥，不会再出现局部损害，促成整体死亡的憾事。初步测算，一个人的生命，存活一千二百岁没有问题。诚如此，年届五十，好比如婴孩问世，初吮母乳；自己在商场混迹多年，亦不过是小儿蹒跚学步，有什么可惊可怪可悲可叹的呢？
正寻思着，客人们陆续到齐，赵文军、江山、冯子规，都带着夫人、孩子们同来。“二先生”便想起了母亲和皮鼎尚在家中，打手机都问候了，这才安心和朋友们饮酒猜拳，谈天说地。“二先生”就把报纸举起，向大伙介绍，讲那一千二百年的寿命，且借着酒意，尽情发挥：人类长寿，我辈虚度五十，正当童年；今日略加休整，来日再挟青春意气，奋勇搏击；舍命奋斗五百年，积成巨富，那时回首，笑傲江湖，谁能复出我辈之右？尚余数百年时间，正好呼朋唤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何等优哉游哉，自在逍遥！
几个晚辈，小的十三岁，大的十七岁，听了这番话，不甚理解。“二先生”慷慨解囊，拿百元大钞，做新千年的压岁礼物，孩子们接在手里，一个个连声道谢，一双小手，拼命鼓掌。
“二先生”去小解，赵文军对儿子悄声告诫：“这就是金城大名鼎鼎的‘二先生’，从国企下海，奋战多年，几乎一事无成；你要踏实学习，将来认真工作，不可学他只会花腔斗嘴，要靠老婆养活。”儿子懂事，频频点头；江山等人会意，一笑置之。
手机骤响，是“莲翘”千里问候；手机再响，是鲁菲遥相祝福；手机又响，“波斯猫”说了些甜腻的悄悄话；手机还响，毛媛媛殷殷相嘱，要他嘴上留意，别喝多了猫尿，耽误了千年一遇的良宵。
飞天大酒店门口，李颉对“尕三”说：“千年之夜，咱们的‘八仙’可能要通宵玩乐，把人都撤了吧，过几天再找机会。”“尕三”点点头，钻进一辆桑塔纳小车，打开手机，悄悄安排。
世纪之交，举国同庆。皮鼎已经十五周岁，似乎一夜之间，通晓了父母子女之间不能长期分居，生疏了情感。他决心弥补自己的过失，买了一只“千年贺喜”的大蛋糕和两瓶“莫高”牌红葡萄酒，领着奶奶，来到家中，他想带给父母一个大惊喜，老少三代人共同度过这千禧之夜，从此开始团聚的生活，永远不再分离。可是家里没有人，爹妈都不在，皮鼎很失望，拨通了父母的手机，催促他们快点回来。
毛媛媛接到儿子的电话，她正陪着省市院领导在一起聚会，待到夜十二点整，车副省长要亲自撞响白塔山上的古钟，与南山顶的那口大钟遥相呼应，与民同庆，共迎新世纪的到来。如此重要时刻，毛媛媛哪敢中途脱离回家，只好打手机让老公先赶回家去陪母亲和儿子。
“二先生”接到儿子和媛媛的两个电话，立马就要回家，赵文军等人不依不饶，把他团团围住，严密把守，不准离开半步。“二先生”苦无脱身之术，只好曲意周旋，消磨时间。
夜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南北轰鸣，千万只鞭炮燃放起来，礼花冲天而起，映红了天空。居高远望，金城处处流光溢彩，灯火辉煌，大伙儿举杯敬酒祝贺，“二先生”在心中祈祷：先祝母亲、媛媛、皮鼎健康吉祥；再祝鲁菲、“莲翘”等富婆们尽快来金城旅游，多带资金；又祝老师夫妇恩爱，学问精进，愿永承教诲，牢记师德；最后祝朋友们、同学们精诚团结，同心相助。祈祷完毕，高举杯中酒，遍邀同座众人，一饮而尽，高声大叫道：“新世纪留步，‘二先生’来啦！让我们同呼吸，共命运，勤提携，勿相弃！”
江山深受感动，邀大伙连饮三杯。“二先生”独身一人，不便久坐，起身告辞，众人依依惜别；出了门去寻电梯，正被“老大妈”费晓梅一把扯住，不由分说，拖进隔壁包厢，十几个大学校友聚会，正在高潮，齐声高叫“二先生”、“二先生”，拥着他坐在首席；“二先生”推诿不得，先被灌了三杯迟到酒，金和钟专员、费晓梅副局长、佟紫英主任、曹春生老板、焦天水等许多老同学，一个个争抢着与他碰杯，直喝得“二先生”意气风发，豪情万丈，踉踉跄跄，和大伙勾肩搭背，拍胸弹腿，千言万语，似水流淌；手机不识趣，铃音暴响，惹得他心头火起，索性关机不接，大声叫道：“同学们，朋友们，往日不可追，今朝正锦绣；新人，新世纪，新精神，正是发奋拼搏，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来呀，喝酒！”一人提议，众人唱和，酒杯端起来，歌声响起来，“二先生”居中领唱，吼声如雷鸣一般。
午夜钟声敲响之后，毛媛媛立刻赶回家，皮鼎正在摆弄电脑，兴味盎然，坚持要等爸爸回来，不肯睡觉，奶奶和妈妈只好陪着他彻夜守候。媛媛把手机打了无数遍，始终不能接通，老少三代人面面相觑，喜庆日子里不敢生闲气，实在无可奈何。
“二先生”受众人追捧，频频举杯，好不惬意，完全忘记了还有亲人们在家里苦苦等待；他不知道，“莲翘”心计颇多，顾忌别人同行，会搅乱她的投资计划，明天就要独赴金城，抢占商机；还要重温鸾梦，再续前缘。
天光放亮，旭日初升，朝霞烘托，金城灿烂辉煌。
“二先生”踌躇满志，准备在新世纪里施展拳脚，铺排锦绣前程。
新世纪的第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