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媛媛续请的病假到期了。提前十天,夫妻俩尝试着给皮鼎喂牛奶。婴儿吃惯了母乳,似乎这牛奶是粗粝的糙食,不能下咽,只吸一口,便吐出来号啕大哭。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媛媛必须去上班,她可不能把孩子带到法院去。多亏了皮越有这样一段漫长的空闲时间,否则,皮鼎的姥姥身体不好,而奶奶还在上班;雇个保姆,那可是万万策之中的下下策。
夫妻俩狠下心来,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半钟,只给皮鼎喝牛奶;到了媛媛去上班的时候,穿好全套制服,望着正在睡熟的儿子,恋恋不舍地,离家而去。
皮越刚动手搞好家中卫生,儿子已经醒了。八四年五月,天气晴好,望着窗外阳光,皮越一个人还是不敢抱着儿子外出散步,他是一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此时涉嫌经济案件,赋闲在家,恰逢妻子上班,自己代行育儿职责,既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愿承受人们诧异的探询。儿子胖胖的,小胳膊小腿,圆滚滚的,像没有长好骨架一样。七个月的婴儿,双手已经灵活,能够抓握玩弄他喜欢的小东西和玩具。唯一让人不放心的是,吃的欲望主宰着他的一切,只要是能放进嘴里的东西,他可不管是硬币、豆子、橡皮、还是糖果、纸片,都会送到嘴里去品尝。手舞足蹈一阵,那一双小手,向他胸前抓扯,皮越意识到儿子饿了,用小电炉把牛奶加热,灌到奶瓶里,解开上衣,把奶瓶夹在腋下,奶嘴向前,再抱着儿子,学媛媛动作,撩开上衣引诱;婴儿那双小手,摸到了奶嘴,凑到嘴边,抱住奶瓶吸吮,似乎也知道妈妈去上班了,万能的父亲,有本事在家里,尽父母的双份责任。
皮越这种把戏,本想与儿子耍弄一回,添些情趣,以资笑谈。谁知小儿凡事但循前例,有如波斯猫吃食一般,变了章法,概不买帐,哭闹相挟,无止无休。这种准奶娘身份,皮越扮演了两年,方才解脱。只是父乳终究不如母乳香甜濡润,小儿无奈,只好解饥,委屈一时。
第一天太漫长了,一个三十三岁的、大学毕业的男人,放弃了工作,停滞了思想,完全依顺于一个婴儿的喜怒哀乐,忙得不亦乐乎,似乎天地之间,除了这一张小圆脸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其他需求,儿子就是世界,就是上帝,需要细致耐心地倾情呵护和无微不至地绝对恭从。
下午六点半,媛媛回家,抱起儿子,婴儿的一双大眼睛扑闪着,他从那熟悉的怀抱动作里意识到了,焦急地用嘴寻找母乳,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似乎满怀着一腔无尽的委屈;只在一天的时间里,思念和依恋,把母子之间那种血肉关系,揪扯得相依相拥,难解难分。
第一天上班,不会有繁忙的工作,整理一下已经放下了七八个月的思绪,和周围的人相互寒暄,恢复一下办公室心态,力争尽快融合到集体中去,这一切已经足够消磨时间了。但是对一个产后首日上班的青年妇女来说,那种重返岗位的亢奋心态和对孩子的担忧,交织在心头,她告诉皮越,今天真是很累很累,只想抱着儿子早点睡觉。
皮越忙于儿子的照顾,很马虎地对待自己的肠胃,此时,翻看媛媛的背包,希望能找到一些果腹的食品。粗心的妻子,心思全在婴儿身上,完全忘记了老公的存在。皮越太失望了,饥肠辘辘,妻子是不会去做饭的,他犹豫片刻,小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动静响起来,他极不情愿地,要做好这妻子上班后的第一顿晚餐。他很担心这会成为惯例,成为捆绑在身上永远不能推卸的一道责任,某种时间和精神上的双重负担。
这餐晚饭做好,准奶娘和准妻子的双重身份,像一匹壮马身边的双辕,亲情血脉就是皮索,把他牢牢地系在家庭的马车上,无人扬鞭,他自己有怨无悔,奋蹄向前,执迷了两年,方才有所醒悟,奋力摆脱。
劳累了一天,皮越早早入睡了。皮鼎依恋在母亲身上,嘴里依依呀呀,手扯足踹,任情戏耍,电视里在播放轻柔的打击乐曲,三两声狗吠,从窗外传来,偶有街上行人急促的脚步声;夜,渐渐地静寂无声。皮鼎的手和脚停止了蠕动,媛媛把儿子放在小床上,拉近自己的身边,凝视着丈夫那酣睡的脸,心思悠远绵长:“再休息半年,孩子会走路了就行,可以送到托儿所去,也可以交给老人照看。皮越怎么办,一直这样等待下去吗?”她知道,一个人牵扯到经济案件里,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也就是说在没有宣判之前,舆论是无法平息的,哪一级组织也不会贸然使用这样的干部;可是经济案件都比较复杂,侦破难度大,要保证国家财产不受损失,往往旷日持久,通盘彻查,务求弄清事实真相,做到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那么,这个好人皮越,白天伺候儿子,晚上睡在我身边,正在干工作的大好时机,耽误了的青春年华,由谁来承担责任呢?也许,只能由他和我,也只能是我们夫妻共同承受了。媛媛深感无奈,丈夫的工作和前途,始终是她心中的大事,现在是他蒙受挫折的人生非常时期,不能操之过急,只好先静下心来,熬过半年之后再说。
这几年,行贿受贿,商业欺诈,强买强卖,营私舞弊,放高利贷,债务纠纷等等形式的经济案件,逐渐增多,民众的法律意识开始觉醒,法院经济庭受理的案件逐年大幅增加。年初,国务院发布《工矿产品购销合同条例》、《农副产品购销合同条例》,比较于八一年底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合同法》,细分了合同双方当事人的权利、义务和责任,具有极强的操作性。经济庭的工作繁忙起来,上班不过一周,媛媛手中,已经有几个案件在同时审理。
媛媛平时常拎在手中的那只极为喜欢的橘黄色双拉链手提袋,因为体积太小,换成了一只可单肩背挎的那种阔大的扁包。每当她带着包走进家门时,皮越只要瞥上一眼,包里的猫腻,可以猜个基本正确。
皮越欣赏她那种略带自负的、多少有点卖弄的动作,喜欢她那漫不经心地暗中观望的神态;每当他从包里抽出一条阿诗玛或红塔山牌香烟时,流露在脸上的夸张而惊讶的喜悦,带给双方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自在和满足。
他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恶习,两三天一包烟,十天二十天一瓶酒,外加几本书,一切就都生气盎然而心态怡静。这半年来,儿子深受父亲嗜好的熏染,也以书为玩伴,抓、握、摇、扔,揪、扯、拽、拧,尽力而为,无所不用其极,每本书都被他任性蹂躏,玩弄得面目全非;撕书是他最早养成的一大嗜好,他能耐心地,饶有情趣地,不厌其烦地,把一本三两百页的书,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扔得满床都是,乐此不疲而笑声不绝。皮越时常疑心儿子是秦始皇的幽魂附体,生来与书生有隙。
社会是越来越开放了,1982年盛行喇叭裤,几乎金城中青年人的裤腿,无一例外地都肥大得罩住了鞋面;年轻姑娘们的衣装,在面料、色彩和款式上花样翻新,引导潮流的新意不断涌现。今年春季,时髦女人们全穿上了黑色的紧腿裤子,绷得曲线毕露,没有半点松弛余地;上衣一律是宽松的风衣或短大衣、长大衣,尽量衬托出上宽下窄、摇曳生姿的风韵。
媛媛是个容貌姣好,体态婀娜的青年妇女,自幼在文工团跳舞,对化妆和服装,有职业性的审美和喜好。除去在单位上必须穿制服的日子,她的穿戴总是时新时换。小弟每次去广州进货,都为姐姐留心,选一些女式时髦漂亮的流行衣装;媛媛喜欢的,穿上三天五天,放在摊位上,还是能卖出去,似乎附体了她的妩媚柔气,深得顾客青睐。看到姐姐穿着新潮,马路上的回头率逐日提升,小弟有一份无法掩饰的满足和自豪。
媛媛对路人羡慕的眼光十分敏感,欣赏着漂亮女人对回头率的引导和关注。她从来没有加入过什么操纵潮流的各种帮派或松散的小团体,但是她的打扮,永远是认识她的女人们和看到她的女人们模仿的焦点。金城有个非常漂亮时髦的女法官,在同行业中声名远扬。
皮越在家里陪着儿子玩,教他学着看电视,抱在怀里,他能盯着播音员看,但是精力不够集中;必须给他一张报纸或是一本书,才能让他安静下来,慢慢地撕纸,耐心地扯碎。唯一能吸引他全神贯注,兴奋莫名的,是电视画面上跳出来几只狗儿猫儿。皮鼎会呀呀叫喊,挣扎着向前移动,皮越顺从他,送他用手去摸屏幕,再去电视机后面寻找;当小狗小猫消失后,皮鼎会烦躁不安,用吃奶或是撒尿来发泄婴幼儿特有的不满或烦躁。这些细致的连锁反应,皮越早有察觉,细心实践,果然屡试不爽。
皮越当然记得要对儿子进行早期教育的尝试计划,作息时间安排是件匪夷所思的幻想,从第一天开始,根本无法贯彻执行。喂奶时间的设想也完全不能实现。对英语和国语的耳音灌输,他一直在坚持,但是始终不能证实儿子喝奶时,他在一旁大声讲说英语,到底是一种文化的启蒙熏陶,还是一种噪音轰鸣的饮食伴奏曲;儿子安详而怡静的面容,究竟是得益于文化的传播、还是奶水的滋养,他不敢企盼是前者,只要文化能有百分之十的襄助作用,做父亲的心愿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皮鼎满周岁了,夫妻俩抱他去五泉山公园里,满山的寺庙、树林、潺潺溪水,儿子独对动物园兴趣浓厚:铁笼中婉转啼叫的百灵鸟,湖水里成群嬉戏的水禽,假山上跳跃玩耍的猴群,深池中慵懒闲散的狗熊,让他欣喜万分,圆睁着双眼,享受这万物纷繁的世界。当一只狼走过来,与皮鼎四目对视良久,尾巴轻拂地面,仰天长啸时,儿子有些害怕,双手扯住皮越衣领,似乎害怕它会窜出铁笼,要为狼王复仇。皮越望着这只狼,想起那恍如隔世的陇东山区里悠远的旧事,不觉心意黯然,不知狼的族群,还有多少生存的余地;世界之大,无所不能包涵,理应容它一地栖身,断不能赶尽杀绝,仅在笼中豢养,失掉野性,狼与狗不分伯仲,万物生灵中岂不缺少了一种凶残诡诈、勇猛机智的异类。
玩到尽兴,儿子熟睡在怀中,夫妻俩回到家里。媛媛说起法院里传达上级文件精神,自今以后,没有大专以上学历,不能担任审判员职务,看来还得上学读书;又担心自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对深造有一种恐惧心理。
皮越听她意思,当然给予鼓励:“电大要开办法律专业,你去报名,领来教材,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就是家庭教师,正好帮你指导,花上三年两载时间,保你拿上学历。至于审判员职务,要你自己攻取,全凭个人努力。”
媛媛看他又轻松胡言,似念戏文一般,好像那大专文凭,长在哪棵树上,端着书本,按图索骥,伸手便可摘下;就拿话激将:“咱俩一块报名,我跟着你,也好壮胆,保不准考试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双双过关,那才是一件恩爱缠绵的美差事儿呢。”
“行,那我就奉命陪公主读一回书,弄两张文凭,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将来又多端一只饭碗。”皮越要支持她学习,当然不能退缩,就慨然应允,要与妻子做一回法律专业的同学。其实自己内心深处,也想知晓法律,勿踩雷区,美国黑手党势力强大,还要规避法律,不与专政机器为敌,何况我等小民百姓,自然以循规蹈矩为本。
皮鼎扶着墙壁或是柜子,踉跄试步,做父亲的陪着小心,前后跟顾,不用十天,房间里到处有他足迹;又要依呀学语,“妈妈”是天生的第一个词,自己叫出,其他不过是些每天重复的单字词汇:“吃”“打”“尿”“玩”“奶”等等。至于皮越要教他小学一年级功课,你说你的,他玩他的,伴着吃、喝、尿、玩到处走动,一时照看不周,可能会在地上绊倒;只要屋里没有他的动静,必是在床上或地下熟睡无疑。皮越努力坚持,随时教育,儿子正如江山所说,两岁前就是小猫小狗,除了吃、喝、拉、撒、睡,没有第六件事。现在看来,婴儿教育,有些玄乎,也许三岁以后,才能初见成效。至此,淡化了施教信心,由他任凭天性,在房间里自由玩耍。
对儿子操心既少,自己的委屈,渐渐升腾,在家休息,已经一年有余,公司似乎早已把自己遗忘,只有修主任,每月领好工资,按时送来家中;公安局和检察院,从不派人来找,好像他这个手握财权的副经理,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泥像,不过供在案上,受人白眼睥睨。
修主任又来送工资,恰好儿子熟睡,皮越倒茶递烟,定要叫修主任说明,邓亚智犯了什么经济问题,自己受到哪些牵累。
看到皮越饱含委屈,万分诚恳,修主任知道躲不过去,只是心里明白,案子没结清,总归不能妄下结论。
“我对你说过,注意材料费和人工费;邓亚智不想拖你下水,事到如今,只有耐心等待结案。案子不清,谁敢让你上班?有工资发给你,多带几天孩子,也是你的造化。时常反省一下,总结经验教训吧,好在来日方长。”
送走修主任,皮越就从材料费和人工费上分析,八成是材料上多开了单价,又在幕后分掉差额,可是那些发票呢?难道全是伪造?去开票单位一查不就明白了吗?怎么一年多了,还不结案,总共陆佰玖拾万元工程,能有多大经济问题?能让自己闲待在家里,说明没有污点在别人手上。想到此处,心中生出三分得意,又有一种同甘共苦、开创事业之中,另有隐情发生,自己茫然无知,显然被人愚弄的失落感,悠悠发生,在心头缭绕。若不是事情败露,邓亚智暴发横财,自己还不是两袖清风?枉有一身正气,也免不了被丢弃在家里,任人猜疑,接受审查!一种愤懑心绪,让皮越失望至极,心中不能平衡,又无处发泄。晚上媛媛下班回家,见他嘴上生出火疱,问清来龙去脉,给他涂抹了肤轻松药膏,说些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的安慰话语,再举些“文化大革命”中冤假错案的实例,让他耐心等待,勿生急躁。
媛媛去电大办公室报名,法律专业八六年才开设,媛媛衡量再三,只有汉语言专业,似乎还可深造,只要没有数理化和外语挡道,中国人学习自己的语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媛媛来不及与皮越商量,交了学杂书本费,领来一套教材回家。
皮越看媛媛已经领了教材,心中暗暗叫苦,依她那点文化水平,想考完汉语言专业,仅古代汉语一门课,没有五年八载的就别想过关。年轻时终日舞姿蹁翩,不修文化功底,如今来啃艰深学问,要丈夫释疑解难,助她完成学业,颇有些异想天开的喜剧色彩。思绪到此,皮越禁不住冷笑两声:“我这中文专业,岂是什么人都能挤兑的,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媛媛瞧他神情诡异,知道他心中犯了嘀咕;及至看到冷笑,听了嘲讽,当然心中不服,自己暗下决心,定要拿下文凭来,争取在文化上和丈夫扯近距离,不能让他居高临下,小看了自己。
汉语言专业学制三年,一共十二门课,首开《现代汉语》《政治经济学》和《文学概论》。媛媛拿了《现代汉语》细读,除了少数生僻冷涩文字,要查字典辨认,多数章节,都能明白;只是不知那里是考试重点,或者说文章的经纬脉络,怎样构成,觉得哪一段话都很重要,应反复诵念,烂熟于心。可是白天工作忙碌,晚上有儿子纠缠不休,熬不到半夜,早已困倦疲乏,朦胧睡去。眼看一月将尽,《现代汉语》第一册,还不曾熟读一遍,心中焦急,要向皮越讨教速学强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