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到“肖润田”三个字,媛媛打了个激灵,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来不及细想,飞速询问:“小肖的家?他有家了,他还在金城?”一连串的问题,惹得小魏哈哈大笑:“你这死丫头,看看看,魂儿都飞了吧!别着急,他的家就在前面不远,一会儿我领你去。”
皮越看她俩一惊一乍地,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直到媛媛催促起身,还没弄明白要去哪里,为何小魏还要陪同,莫非要去吴部长家?皮越虽然与吴部长只在结婚时见过一面,可是对此人却是满心鄙夷,不屑一顾;这会意识到媛媛可能去向吴部长借钱,心里极不情愿,他是绝不会用他一分钱的。只因小魏在身旁,一时找不到说话机会,只好开口问去哪里。
小魏说:“你少打听,我们文工团里的闲事,不要你知道。”
到了楼前,小魏指点着,媛媛拿手中钥匙,打开三楼一户房门,进去一看,三房一厅,十分宽敞气派:向阳一间大房,阳台上果然有十几盆花草:三四盆君子兰,两盆金钱树,一盆含羞草,一盆对角莲,一盆虎皮令箭,还有一品红、仙人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几盆花卉。屋里一张双人大床,一对沙发,很是干净整洁;另两间都锁着门。媛媛问小魏,什么时间见到肖润田,这是谁的房子,为什么把钥匙交给自己。
小魏扮个鬼脸:“什么时候他来了,你去问他,我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代收代转,钥匙一交,完成任务。”皮越看了厨房、卫生间、客厅,对卫生间里有澡盆,很感兴趣。小魏就说每周三、周六、周日晚七时到十二时,供应热水,让他俩来洗鸳鸯浴。
小魏告辞,媛媛要去吴部长家里借钱,皮越态度坚决,说是自己解决,不准她在吴部长面前丢人。媛媛长吁短叹地,熄了借钱念头,忽然想到现在就是星期天,晚上可以来洗澡,好好搞搞卫生。皮越刚批驳过媛媛,此时要给她面子,勉勉强强,答应同来。
晚上再来时,带了毛巾、香皂、换洗衣服,又放出热水,把澡盆擦洗干净,媛媛抢先入浴。皮越无事,站在书柜前,把那些书刊信手翻看,许多都是军事教材一类,心想这房子主人难道是个军人?住这样大房子,少说也是正团级以上职务。想到自己居住得那样窘迫,只能长叹不已,不知何时能分配到这样的宽敞住宅。
写字台上,堆了些报刊和几本书,一个图案精美的饼干盒子,体积硕大,印着《红灯记》中铁梅双手握住自己长辨,怒目横眉剧照。还有一个镜框,里面是些全家福一类照片,果然有个中年军人,和一个同龄妇女,身旁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皮越又看那张大床,虽然是木板床,却铺得厚实平展,床单也是新的,用手轻拍,没有灰尘飞起,看来房主是个细心之人。拉开柜门,两床被子叠得很整齐,正是军人惯用手法,皮越看了十分亲切。百无聊赖,又瞄上那个饼干盒子,拿到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是报纸裹着的一个长方形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心中猜疑,嗅了一嗅,没什么怪味,就慢慢打开,竟是五叠崭新的十元钞票,皮越当场怔住,就叫媛媛来看。媛媛正在戏水,哗哗作响,听见他叫,说了声“讨厌”,自顾享受,不肯出来。
皮越想了又想,按原样把钱包好,放回饼干盒里,还是少惹麻烦,这钱放得蹊跷,强作不知为好;又掏出手帕,把饼干盒里外抹擦得干净,消灭掉自己指纹,靠在沙发上,闭眼假寐。
媛媛很长时间没有享用单人浴间,今天得到机会,洗了又洗,泡了又泡,不肯出来;眼看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叫皮越来搓了背,恋恋不舍地,慢慢出浴。皮越心里藏着事,无心与她戏闹,自顾泡在热水里,只盼着媛媛能自己发现那些钱,看她怎么说话。
谁知媛媛洗得舒畅,却不肯歇着,要利用这里热水,把两人的换洗衣服,全拿到卫生间里来洗,洗干净又挂到阳台上去晾,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随意。皮越要给媛媛留下时间,由她自己发现秘密,耐着性子在卫生间里慢慢洗泡,静等她的消息。
果不其然,媛媛神秘兮兮地来说,发现了许多钱,大惊小怪地,活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不已。皮越就说不信,擦净身子,围好浴巾,到房里来看。只见床上放着床头柜里的小抽屉,里面有许多钱。媛媛整理了一下,一共是一千二百多元。
皮越完全不屑一顾,就在床上躺下,闭着眼睛休息,媛媛又在房里到处检看,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就望着床上的那些钱发呆。
看她不去翻看饼干盒,皮越就想撩拨她,说是洗澡后很饿,想吃点东西。媛媛去厨房找了一遍,真是不住人的房子,什么吃的也没有。回到屋里,看见写字台上大饼干盒,伸手拿起,颇有重量,就打开来,看见是报纸包裹,愣了一下,和皮越一模一样,嗅一嗅,慢慢打开,看到全是钱,有些害怕,慌忙拿给皮越看。
皮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是早有思想准备,就心平气和地问她,房主是谁,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有这么些钱放在房里。
这些问题,正是媛媛自己的心中疑惑,看皮越满腔严肃,就把肖润田和自己同在战友文工团里,五年前因偷枪犯案,被开除军籍,送回青海老家的事说了一遍。可这房主是谁,这些钱是怎么回事,她是完全不知,只是此时心里有些害怕。
看看手表,已经夜十一点钟了,现在去找魏玉莲是不合适的。那么这些钱该怎么办?放在这里不管,万一今晚遭窃,怎么能解脱掉责任?把这些钱全部带走,替人看门浇花,却洗劫钱财,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夫妻俩权衡再三,只有今晚先住下,明天早上再说。
半夜里,皮越鼾声一片,睡得香甜平稳。媛媛却是疑窦丛生,苦苦思索,要推敲答案:肖润田何时来到金城,谁的房子会给他住?自己不动脑子,接下钥匙,这些钱显然是个烫手的山芋,拿不得又扔不掉,万一牵扯到什么经济问题,自己是个法官,深陷其中,如何自救?愈想愈觉恐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魏玉莲早起上班,被媛媛远远叫住,问她肖润田给钥匙时,有什么交代?有没有重要东西让保管?小魏说没有什么交代,只是说他去广州,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让把花草照看一下,干死了可惜;又告诉媛媛,军区家属院里很安全,不用瞎操心,每次来洗澡,顺便浇浇花就行,不会添很多麻烦。
皮越守在房里寸步不离,媛媛带了早点回来,夫妻俩议论一阵,再回家找母亲是来不及了,现在都得去上班,媛媛就把那抽屉里的一千元整钱交给皮越,让他先去还掉奖金,尔后再设法借钱补上;自己抱着那个大饼干盒子,也去上班。
到了法院,手里的饼干盒子犹如一团炭火,烤得人周身灼热,左思右想,为防万一牵扯到什么案子,媛媛还是请来任庭长,把昨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请教碰上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办。
任庭长是个老同志,对经济问题十分敏感,熟悉国家的经济法规和相关政策;他沉吟片刻,让媛媛把钱收好,待主人回来,归还就行了。私人钱财,数量不是太巨大,法院不能过问。至于会不会有经济问题,只能静观事态发展再去判断,现在说什么也没证据;一个家庭,省吃俭用,有五千元人民币,也是完全成立的因果关系。
听了任庭长这些分析,媛媛一颗心总算落地,同时又有些后悔,若是自己有见识,为何要把这些隐私告诉别人?真是身为助理审判员,为什么连个简单的经济问题都不能妥善处理。其实任庭长讲的道理,她岂能不知,潜意识里,任庭长是领导,代表一级组织在讲话;媛媛等于向组织汇报了一个疑点,一段事实;而任庭长则代表一级组织表了态,叫她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或者说不要把私人钱财随意上纲上线,往经济犯罪上扯。总而言之,实质上是法官碰到了棘手问题,领导及时表态,谈了处理意见。有了这样一个程序,今后不会有什么说不清的问题,更何况那个大饼干盒子,任庭长同意锁在经济庭的大保险柜里,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皮越赶到单位,迟了半个小时,修主任告诉他,龙经理查出肝病,已经住院了;又警告他,一万元的风波还没过去,不能去看龙经理,注意有人会说出些闲话。听到这个情况,自然不能再犹豫,皮越把一千元现金退给修主任。
临下班时,经营办把人员召集在一起,修主任给大家传看财务科收回一万元的凭据,说是风波已经过去,今后任何人都不要再提此事,防止有人不怀好意,钻了空子,又惹出些是非来。十分钟后散会,全体人员的心情都很沉重,没有一张笑脸。
有了七千万工作量,四个工程都相继开工,干得热火朝天。龙经理住了两个月院,又回到经理岗位上来,公司一切都很正常,和往年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半年之后,到了八二年尾,经营办只接到一千多万工程量,有两个工程处,撤下来的队伍没活可干。这个矛盾提到党委会上,大家都看着龙经理,要等他表态。龙经理讲经营办近来工作不主动,没有朝气,希望大家都来支持一把,帮助一下。话锋一转,说现在地县建筑公司都到金城来抢工程干,压低工程造价,四层楼以下的建筑,国营大公司竞争不过乡镇企业,只能集中力量承接大型工程,比如工业厂矿,六层以上建筑等等;说话时思路清晰,心绪平静,没有半点牢骚。可是在座开会的人还是听得出来一些味道,自然就联想到半年前发生的万元奖金风波。
党委郭副书记接着龙经理的话,说承接工程是公司当前的主要任务,急如星火,要立刻行动起来,争取一个月里大见成效,如果能续接上五千万工程量,明年开春就不会出现窝工现象。
党委蔺书记最后表态,让郭副书记协助龙经理采取一切措施,调动经营办的工作积极性,要大胆解放思想,为了公司的生存而奋斗。与会人员,顺应主题,都把问题的焦点,集中在承接任务上,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分析经营办这半年的工作为什么会跌入低谷,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今天这种被动局面。奖金风波仅仅是表层现象,社会上出现了大量新组建的小型施工企业,外地建筑施工队伍也纷纷到金城市场上来承接任务,可是金城的总体建筑工作量却没有大的提升,也就是说一块同样大的蛋糕,增加了许多把刀子来切,竞争加剧了,生存问题摆在每一个建筑施工企业的面前。
郭副书记干工作认真负责,从不拖拉,会后他立即动手,先研究了两年来承接施工任务的动态表,又找来修主任,听取情况汇报。修主任还是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地,把当前建筑行业的现状描叙一番。郭副书记要求修主任针对目前承接任务的难度,拟出一份相应的工作计划,越快越好。
经过仔细考虑,征得龙经理同意,公司发出红头文件,依据承接任务工作量,给经营办按千分之一提成现金,自行安排,公司不再干预;准许经营办每月使用十条金城牌香烟;预借一万元备用金,用于对外经营日常开支。这样一份强有力的改革措施的清单,可以说是公司组建几十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郭副书记认为有了政策上和资金上的支持,经营办的工作积极性会空前高涨,承接任务方面会有一个大的新突破。
修主任的工作计划,有三条让郭副书记大伤脑筋。
一、提拔皮越当经营办主任。
二、完成年度计划,优先分配经营办一套住房。
三、公司明确一位处级干部,直接负责经营工作。
皮越是个科员,怎么能当经营办主任?老同志退下来,是不是想推卸工作责任?房子的分配是公司内部的大事,历来是按工作年限和在职级别来综合考评决定的。完成承接任务的年度计划,就要一套住房,那么公司各个科室和基层施工单位都提出这种意见来,怎么平衡?一栋在建的住宅楼,五层三个单元,一共四十五户,全部用来奖励也不够。至于第三条,如果公司决定自己来负责经营办的工作,有把握完成任务吗?如果完不成,就等于跌了一个大跟头,在自己二十五年的工作政绩上,投上一笔浓重的阴影,也许会凝结成一个仕途上永恒的休止符。想到这里,郭副书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和修主任谈了一次话,终于认识到了皮越在承接七千万工程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修主任又说,自从奖金风波之后,皮越没花过经营办一分钱,公用的香烟也没要过一盒。
皮越被请到郭副书记的办公室,书记亲自为他倒茶,递上金城牌香烟,笑眯眯地要听他对开展经营工作的意见,什么话都能说,没有任何框框。皮越连连点头称是,表示服从组织安排,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私人意见。
这样的工作态度,郭副书记能说什么?可是这种恭顺后面,分明掩遮了一种意图:主角来了,跟着主角跑龙套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致命的顺从,温柔的反抗,安静的旁观,冷酷的拒绝。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经营办很坚决地服从自己的指挥,一切都唯自己的意志在转,可是施工任务在哪里呢?一个大胆的意图在他内心深处闪烁,可是现在不行,时机未到。我必须先了解经营工作的程序和全部的社会关系网,弄清基本情况以后,再行定夺。
公司的上海牌小轿车里,坐着郭副书记、修主任和皮越,去省建委、省计委以及大一些的建设单位拜访。皮越恭恭敬敬地介绍郭副书记和修主任给对方认识,受访单位客客气气地让座,倒茶敬烟,寒暄些施工任务的信息,如此而已。连续两个星期,经营办的业务接触单位都已经去过,到了郭副书记拿出点办法的时候了。
一个中年政工干部,在企业里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二十五年,完全在计划经济条件下成长,面对突然变化了的、要放下国营大企业的身份、参与到平等而严酷的市场竞争中去的现实,要自找任务,保证企业生存下去,这种工作的难度,郭副书记有了一点切身的体验。他从那些建设单位和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身上,从那种冷淡的接待和表面的平等中感受到了:自己和小科员皮越一样,是一个上门寻找施工任务的人,是一个有求于人的人。这一点让他特别地不舒服,在对外交往中,郭副书记失去了在公司里的领导地位和相应的身份,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
郭副书记的这一点感觉,实在是太肤浅了,做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轨迹和日常生活,工作状态,能完全归结到普通人身份上,乃是一种人生的宁静和成功。他没想到,也不知道,他这一趟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地、旋风般地拜访,只不过如一阵微风,一抹阳光一样,没有给被拜访的单位留下什么印象;他太脱离实际了,没有人把他看作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全把他归类于那种仅仅内行于政治思想工作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