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近的人,未必是最了解的人。当我第一次参观乡村教育家李和春纪念馆的时候,我的这个拙见,再次得到了印证。
李和春是我的外祖父。1996年的夏天,父母来电话说,村里的小康居民区建成了,县上为我外祖父兴建的纪念馆快完工了,叫我抽空回来看看。时至初秋,趁着奉命到河西调研国防教育的机会,我回到了故乡饮马县。
本家侄女翠翠开着她的私家小轿车来接站。走进生我养我的将军里村,车子驶上了我熟悉的林荫大道,穿越青石滩上有建材厂、钛白化工厂、啤酒原料加工厂的村办工业园区,看到铺金叠翠、渠林成网的农田,在田里穿梭奔忙的收割机械,我浑身充满了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兴奋,在心里呼唤:“家乡啊,我回来了!”当车子驶进掩隐在绿荫中的居民点,我傻眼了。那些泥墙土房的农家院不见了,宽阔的水泥大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幢幢绿树环抱、各自成院、黄墙红瓦的西式小楼;数百幢三层小楼东西成街,南北成道,组成了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居民区。看到这些,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自问:“这是将军里村吗?”若不是听见小楼后面,砖墙围成的院子里传出的鸡鸣猪欢的喧闹,真以为来到了某城市的郊外别墅区。看到乡亲们向往多年的“月月领钱,开车上班,吃穿不愁,家家住楼”的好光景,雏形已就,我为家乡的发展进步感到骄傲。
车子驶进了坐落在第三条主街中段的小广场。石材方砖铺地的广场上,建有假山、喷泉,装着高架灯和健身器。我无暇顾及这些,我的目光被矗立在广场北侧的那座老式民居吸引去了。那座青砖包墙,有门楼、照壁的老式民居,掩隐在繁花绿树之中,既自成风景,又和四周的新式小楼相映成趣。它是我家几代人居住过的老宅子,是我外祖父留下的遗产之一。我知道,它现在已经被改造成纪念馆了。我在心里感叹,把老式民居辟为纪念馆,既保护了有保存价值的传统建筑,又彰显了对社会有贡献的历史人物,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创意!
徒步来到阔别三载的老宅子门口,院门上方悬起了一块木制横匾,匾上刻着“乡村教育家李和春纪念馆”十一个行书字。我正在欣赏这出自书法名家王培龙之手、点撇竖捺都颇见功力书法艺术,听见有人粗声大气地喊道:“是冯月新吗?你个臭小子,老子总算把你等来了!”一位身穿夹克衫、挺着将军肚、有些秃顶的老伯,咋咋呼呼地从院子里走来了。只听话音就知道,他是我伯父的老战友成大壮。离休前曾担任过县人大常委会的主任,如今是给我外祖父筹建纪念馆的总负责人。我赶忙迎上来,向他敬了个军礼:“成伯伯,您可好啊?”
“你不是看到了吗?走路步大,说话声大,还是这样子。”成伯伯笑着在我肩胛上捅了一拳,“你小子也没多大变化。你爹你妈都到镇上的学校开会去了,要我在这里等你呢!”
“他们早就退休了,还开什么会呀?”
“要商议给兴中学校举行建校八十周年庆典的事呢,那是你外爷办起来的学校,他们不去行吗?”
“哦。”
成伯伯指着院门说:“初步布置好的展室,门都开着,想看展览你自己看去,我到园子里下棋去啦!”
古老的四合院里,屋脊高高隆起、屋檐形成回廊的古典式房屋,都被修葺一新,黄色的瓦、白色的墙、红色的立柱、紫檀色的门窗,在娇艳的阳光映射下,闪烁着鲜活清新的光亮,使人难以置信置身其中的是一座有百年历史老宅院。
院子正中的花坛里,矗立着一尊与真人大小相仿的铜像,大理石基座上刻着“李和春”三个金色的隶书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依据我外祖父生前留下的一张照片设计铸造的。用不朽的金属铸成的外祖父,穿着一身中山装,微微抬起的左手里,拿着一本翻开一半的课本,向前伸出的右手里捏着半支粉笔,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颧骨微微突起的脸上,挂着永久的沉思,两眼凝视着前方,似乎还在寻找实现他教育救国理想的必由之路。
北屋里还在叮叮当当地布展。已经初步布置好的展室,都敞着门户。看过几个展室,我看到了许多我未曾见过的实物、照片和文字资料。其中有我外祖父当年为办学校变卖家产留下的契约存根,有我外祖父写下的教学经验总结和《发展乡村教育之我见》的理论专著。使我对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外祖父捐出家资,兴办学校的事情,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使我对《展览前言》中给予我外祖父的评价,有了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升华。他老人家生前确实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书先生,也是一个心系桑梓、爱国敬业、学富五车的学者。
走进介绍外祖父办学成果的第六展室,我的目光从那些成功学子的大幅彩色照片上扫过,挂在展室北墙上的一块大匾,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块约有二点五平方米的长方形大匾,我与它也是首次谋面。紫红色的匾面上,用阴刻法刻着书法极为精妙、字体大小不等的几行字。右面一行竖写的小字是“献给抗战烈士冯成杰先生之亲属”;正中有“精忠报国”四个横书大字,左面的两行小字分别是“饮马县全体民众敬献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看到这些,我立即觉得一头雾水:冯成杰不就是我伯父吗?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几十年前就成了烈士了?
《说明词》还没贴出来。我想找成伯伯问问清楚,便来到了庄子后面的小公园。这个我小时候常来玩耍、曾经几度荒芜过的园子,是我外祖父的祖父修建的,如今也已被修葺一新,又重显出它别有洞天的风采。绕过玫瑰环抱、刻着“静思园”几个字的假山,一片如诗如画的人造风景呈现在我的面前。假山背后,清风拂柳,亭台屹立,花繁鸟鸣,鱼跃池中。园子正中,那条石板铺就的直道两边,花妍枝红处蜂飞蝶舞,凉亭飞檐上风铃叮咚。一溪清水由北向南潺潺流来,穿过一座座小桥,绕过凉亭和百花争艳的花坛,汩汩欢唱着奔向园中望水解渴的花草树木。园子深处,松翠竹嫩,槐香榆青,曲径幽幽,芳草茵茵。空旷处鸽群觅食,燕群翻飞;树稠处喜鹊喳喳,红雀啾啾。虽不是工余时间,园子里仍有不少人在乘凉休闲。门球场、棋桌旁,许多大伯大叔正在争雄博弈;雨廊下,树荫处,一帮大娘、大嫂坐在那里做针线聊天,儿孙们,有的在膝前戏嬉欢闹,有的在花间水边追蝴蝶逐蜻蜓。鸟儿们的歌声,孩子们的欢笑,汇成了一曲富有时代感的田园乐章。
观棋的成伯伯看见我迎了过来,把我领进一座凉亭坐下,征求我对纪念馆布展方面的意见。我说:“怎么布置展览,我是外行,提不出什么意见。看过展览,倒有不少疑问,很想问问清楚。首先,我想知道,我外祖父的学生中有几个叫冯成杰的?”
“就一个,就是你伯父。”前人大主任的回答很肯定。
我又问:“那个冯成杰不是已经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了吗?可我伯父现在还活着呀!是烈士起死回生了呢?还是把有关的人、相关的事搞错了呢?”
听完我的发问,成伯伯呵呵一笑说:“这个问题,用一两句话给你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一切都没有搞错。你伯父冯成杰确实曾经当过‘烈士’。我还要告诉你,你妈本来是你伯父冯成杰的媳妇,可后来却成了你爹冯成英的妻子,这也是事实。回家问你爹你妈,问你伯父去,把你家的那些事搞清楚了,所有的事情就都清楚了。”
我越发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九里云雾。我的伯父、父母,他们的人生中,究竟还有多少我不了解的经历呢?这也难怪,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文化大革命”的余悸还在,人们对于许多人和事,都讳莫如深,加上我19岁就参军离开了亲人,没人给我系统的讲说过我们家那不算光荣的家世,所以对还活着的长辈们的人生经历,还缺乏必要的了解。我需要补上这一课。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带着“伯父怎么成了烈士”这个问题,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不仅弄清我家的许多事,还得到了不少值得与世人共享的历史资料,谨录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