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尔雅左思右想了一阵,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现实生活中毕竟不像网络论坛里说的那样,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阴谋。如果一个记者受到“阴谋论”控制,只会走极端,只会走进死胡同。说不定赵毅案带出来的很多巧合都是偶然,没有那么多必然。孙尔雅突然很想知道秦志邦案的判决,秦小敏为这个案子拜托过自己,虽然自己无能为力,但听着赵毅被如此轻判,秦志邦的判决在她心里便有了一些悬念--为掩盖赵毅罪行,秦志邦或被轻判;但无人保他,秦志邦可能被判得比赵毅还重。
孙尔雅点开秦小敏的QQ,发了一条信息过去:赵毅判了,你堂哥应该也判了吧?
秦小敏立即回了过来:谢谢你的关心,判了。
听秦小敏的语气,应该判得不重,孙尔雅悬着的心开始落下:几年?
秦小敏:十三年,缓一年!
孙尔雅一惊:啊,这么重啊?
秦小敏:谁让我家朝野无人!
孙尔雅:我还以为比赵毅轻呢。
秦小敏:他犯的罪比赵毅重,是自作自受!
孙尔雅感觉到了秦小敏的情绪,回了一句:不能这么说!
秦小敏:为什么?他不仅滥用警力,还玩人家老婆,还收人家钱!
孙尔雅安慰:后两项罪赵毅老婆也犯了,理应同罪,难道他滥用警力那一项比赵毅挪用巨额公款还严重吗?
秦小敏:现在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不是来江东采访过吗?为什么没见你的报道登出来?你不是在上面找了关系吗?难道你找的关系帮错了人,去帮赵毅说话啦?
这一连串问题让孙尔雅顿时发懵,自己是答应过帮忙,但最终没帮上。当时秦小敏态度暧昧,也因为秦志邦犯罪性质严重,自己忙来忙去,就把这事搁起来了,也没有给秦小敏一个很好的解释。她以为秦小敏不会计较,最终还是计较起来了。
愧疚是愧疚,但孙尔雅也明白,秦志邦一案,自己帮不帮忙结果都一样,怎么折腾都不会有多大效果。秦志邦判十三年,只是相对赵毅夫妻来说被判重了。在秦小敏家人眼里,秦志邦是被赵毅夫妻拖下水的,赵毅夫妻是主犯,秦志邦是从犯,结果从犯比主犯判得还重,他们当然会不满。秦小敏不是认识王秘书吗?王秘书不是可以找到蒲市长吗?如果别人说话能起作用,走王秘书的路线或许比走谢记者那条线还有用得多。秦小敏愤怒发问,心情可以理解,但于情于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孙尔雅回复:怪只怪我们人微言轻,缺乏赵毅的人脉背景!
秦小敏却发来一个愉快的表情,并附言:亲,吓你一跳吧?我跟你开玩笑而已!事已至此,我没有丝毫怪你。我堂哥判决前几天,我跟嫂子去庙里拜访过一位大师,大师说秦志邦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咎由自取。我嫂子也抽到了一支婚姻家庭下下签。看来一切都是老天注定,我们都把这事忘了吧!
孙尔雅感慨:相比之下,你堂哥是有些冤,不,是有些倒霉。本来我写了赵毅案报道,考虑到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你堂哥或许还有被轻判希望,最后才忍住没刊发出来。
秦小敏:是吗?那我谢谢你,至少你尽心了!
孙尔雅不想承认自己被收买的事,回复道:我还没有放弃,等我找到新的证据,那篇报道我会发在“黑庄论坛”上。
秦小敏: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让你做大文章,至少让赵毅夫妻曝出真面目!
孙尔雅:你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那家上市公司采访,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秦小敏:去几天啊?
孙尔雅:至少两三天吧。
秦小敏:哎哟,那范东岂不是白白浪费在家,你不担心他呀?
孙尔雅:担心什么?怕他跟你一样?他敢!
秦小敏:他不敢,不等于别人不敢。
孙尔雅想起秦小敏的自白,坦承道:真碰到像你这样的,估计他也没有免疫力了!
秦小敏:可惜姐有了情人,忙不过来呢,要不就去给你帮个忙!
孙尔雅发了一个砍肉的表情过去:你敢!小心我大义灭亲!
四
正当孙尔雅准备去织云科技采访的时候,在这家公司的一间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中,一群恼怒的面孔若隐若现,责骂和埋怨像机关枪扫射出来的子弹,一起对准一个人开火,那个人看起来身材高大、五十不到的样子。
他就是织云科技的副董事长严磊。
严磊除了负责处理董事会的日常事务,还管着织云科技的工会。上任以来,织云的职工福利,小到劳务费开支,大到房屋分配,都由他来主持。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摊上了一件大麻烦。
原来,六七万人的织云老厂区里,真正被装进上市公司的工人不过六七千,大部分人都被边缘化了。被边缘化意味着自谋生路,或者被踢到效益很差的外围企业里,生活状况大都不好。好在大部分家庭里,会有一个人是织云正式职工,便成了家里的唯一希望。
织云科技进行技改,大量退出传统纺织业务,只留下了精纺这一小块,所以有大量土地闲置起来。这几年纺织行业每况愈下,织云科技也不乐观,每年都要靠卖地才能做到年报不亏损。群众看着厂区土地不断卖出十分痛心,担心未来厂区被弄得寸土不留,于是集体签名提出了新建职工宿舍的强烈要求。
这届新班子上任之后,在改善职工待遇方面已经黔驴技穷,只好顺应民意,作出了新建六百套职工宿舍的决定。工程分两期进行,每期建成三百套,由严副董事长全权负责职工建房、分房的工作。
严副董事长签发职工分房申请的公告之后,一下就遇到了难题。原来符合分房条件的职工远不止他此前统计的八百多户,而有一千三百户之多。除非新建宿舍套数翻倍,否则很难一碗水端平。但增加建筑面积要通过董事会决议,公司还指望着留点土地日后旱涝保收,怎么可能再增加土地和资金投入呢?
严董急在心里,开发商也看在眼里。于是,开发商康总提出一个一箭三雕的办法:让所有符合分房条件的职工集资,集资款变成福利房购房款,由公司出面给职工办理房产证。
开发商给严董细细算账:福利房办理商品房产权证,职工需按工龄补缴一笔房款。织云科技有资格分房的职工,经过几轮裁员,大都年轻化了,这笔补缴款一定不少。织云可以拿这笔钱给开发商,把原定的七层职工楼改建成十七层的高楼。除了所有符合条件的职工都能分到房之外,还可以剩下一些房子,这些剩余的房子可以按市场价预售给厂区的其他人员,这样做既不需要新增建筑用地,也不需要公司再度投入资金,一举解决了僧多粥少的矛盾,还可以为公司增加一笔收入。
严董心动了,但建房的计划已经获得房产局、国土局、规划局、城建局等多个部门批准,要重新更改谈何容易?开发商承诺,自己在市里的这些部门都有关系,更改建房计划只是小事一桩。
严董把这件事汇报到董事会,倒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不过孔董事长和杨总经理都有些担心,七层跟十七层到底安全性要求不一样。他们要求严董认真论证其可行性,别留下任何隐患。严董生怕再生变故,当即在全体董事面前立下军令状:确保建房变更工作安全、高效、规范,因此引发的任何问题,一概由自己负责。
开发商很快拿到了国土局和房产局的变更许可手续。严董信心十足,想着十几栋宿舍楼转眼间就变成了十几栋高楼大厦,自己成了“织云新城”的筹建者,也会在织云名留青史了。他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织云人对自己的爱戴和恭敬,仿佛看到了自己更美好的前途。
一个浩大的工程就这样开工了。几乎同时,房屋预售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过了一年,前期高楼全部竖立起来。在房子交付方面,却遇到了障碍。本来交房工作织云应该派员管理,由于开发商成立了物业公司,并建议由物业公司全权打理。严董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干预太多。但事情很快闹到他这里来了,有的投诉房屋得房率太低,建筑面积水分太多,使用面积占不到70%;有的投诉不装防盗门,没有采用国家标准要求的中空玻璃;还有的反映楼板裂缝、卫生间漏水、层高不足、楼间距太近;等等。
严董高度重视,立即组成新的验房小组,对大家反映的问题进行查实,并与开发商商量补救。这不仅关乎严董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开发商康总是自己哥们儿引荐的,弄不好容易引火烧身。初期竞标中,为了给哥们儿面子,严董想了不少办法,才让康总如愿以偿。
但是问题实在太多了,开发商也头疼不已。他们找到严董,保证把问题解决好,不过希望织云再追补一部分资金。他们把超预算的账算给严董看。这让严董很是恼火,公司建房款、职工的福利房补缴款和大部分对外预售房款都在开发商手上,怎么还来要钱?上市公司的钱哪有那么好拿呀?每一分都得经过董事会,每一分账都得给公众算清楚,何况自己早已跟董事会立下了军令状?
开发商拿不到钱,积极性也没有了。面对收房者的责难开始磨洋工,与收房者之间的积怨更深了。后来有一个跳槽离职的建筑监理站出来说话,说自己跳槽是怕将来承担不起责任,织云这批楼房质量的确存在巨大质量隐患,譬如地基打桩,按照地质勘测部门要求,要打很深的钢筋混凝桩才行,但开发商都私下偷工减料,桩打得太浅,而且大多是素混凝桩。
这位离职监理的话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人都拒收“危房”,并要求赔偿购房损失,每天围在织云办公楼前吵闹不休。孔董事长、杨总见状都借口开会出差,躲到外地去了,其他高管更是请假的请假,陪客的陪客,尽量不去办公楼找罪受。
这可害苦了严董一个人。
严董把火气撒到开发商康总身上,责令他赶紧采取补救措施,以平息众怒。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发商康总和他的财务经理都不见了,他们几乎卷走了放在物业公司的所有资金!严董也彻底惊呆了!
很快,有人曝光开发商跑路的原因,原来国家最近出台文件,坚决禁止企事业单位再建职工福利房,市规划局和城建局没敢批准这项建筑计划的变更。规划变更办不下来,后续其他房屋产权手续也会受阻,加上织云购房人一直闹个不停,老康只好选择卷款跑路。
于是,群情激愤的织云人把目标对准严董,指责他违规招标,监工不力,还收受了开发商巨额贿赂,沆瀣一气搞出“豆腐渣工程”!他们还要求公司对严董严惩不贷,追回房款,重建职工小区。
这件事越闹越大,虽然前期买房人还不到八百,但每一个收房人背后都有一个大家庭,织云广场上为此静坐的,最多的时候竟聚集了好几千人。
孔董事长、杨总经理想不到事态会闹到如此严重的地步,纷纷赶回坐镇处理此事,才有了这次紧急会议的召开。
脸蛋最漂亮的司董秘伸手扇走眼前的烟雾,拿出一年以前的董事会会议记录,里面有职工建房的方案、预算及变更报告,还有严副董事长亲笔画押的那份“军令状”。司董秘把这堆文件递给与会人员逐一传阅之后,看着严磊说:严董,这件事情闹得骑虎难下了,我听群众中有人说,为此准备组织集体上访,再闹下去,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
严磊丧气地说:我能怎样啊?谁会想到老康会突然跑掉呀?
钱监事长兼着公司纪委书记,一向看严磊就不顺眼,这时发言了:严董,有人说老康是你指使他跑路的,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你不如跟着他一起跑路,一了百了!
严磊压抑着恼怒反问:姓钱的,说话可要讲证据啊!我有病啊,职工建房是我管的事,老康跑路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要幸灾乐祸是吧?别忘了我出事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钱监事长仍不放过他:今天是没好处,谁知道昨天有没有呢?
严磊气得脸都变了形,猛地一掌拍在会议桌上,看着就要发作。
杨总经理看不下去了,赶紧制止道:请你们不要内讧好不好?
孔董也说:严磊呀,不是我说你,你找什么人不好,偏要照顾朋友关系,怪不得群众会乱想嘛!我不是早跟你们谈过吗?这段时间,谁都不要想着那些歪门邪道,只要保证班子团结和稳定,保证海水淡化项目开展顺利,在座各位下辈子都不会缺钱花!我们这一任班子能干几年呀?你为什么不能忍忍,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严磊望着孔董,眼里只有无奈:董事长,我向您赌咒发誓,我是照顾了朋友关系,但我绝对没有从中拿钱!
钱监事长立即接话:鬼信你!你会这么好心,拿了钱主动跑来告诉我们?
严磊差点跳起来:姓钱的,别落井下石!你看看自己的屁股,今天出门擦干净了吗?
钱监事长也不示弱:严磊,你就等着有人请你去喝茶吧!
严磊反击道:请我喝茶?告诉你我今天进去,你也躲不过明天!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沈总对严磊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这样。沈总是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平时跟严磊关系不错,所以一直没有指责他。
沈总说:严董,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小袁说明天《新世纪经营报》的记者就要来采访,那个记者可不是好惹的。孔董说上回她就要捅我们,花了七十万才摆平呢,这件事如果不尽快息事宁人,恐怕她对海水淡化项目的兴趣很快会转移到你头上来。
小袁是证券事务代表,在这帮高管中职位最低,听到沈总说起这事,赶紧证实:哎,真不赶巧!我跟周主任已经商量了一些防范措施,但还得以防万一。
孔董点点头:你们考虑得很对,记者那里一定要防范,千万别引火烧身,这段时间已经够烦人的了。上次那五十万广告费、给何社长的十万,还有给记者的十万,都是吴非掏的。这次要是让记者盯上职工建房的事,他没理由再掏冤枉钱。那么,这个钱就只能自己掏了,具体点说,就只能由严磊你来掏了。
严磊不服:明明是公司的事,怎么要我私人掏钱啊?
孔董声明:你现在掏不起,我会给你记着账,将来从你账上扣除。你做事不顾大局,总得花钱买个教训吧?
严磊一脸不情愿:那就干脆定一条硬规矩--今后不管谁摊子上出了事,就从谁的账上扣钱!
孔董严肃地说:你这个建议不错啊!还有,你不愿意承担也行,那你自己想办法去请走广场上那些打坐的神仙!
严磊立马蔫了下来:董事长,我有这个本事,现在还坐在这里啊?
孔董侧身跟杨总经理交换了一下意见。两人近乎耳语,有时干脆停下来,不停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些什么。最后孔董抬头扫视了会场一圈,大家熟悉他这个习惯性动作,孔董这是要作总结发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