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公元357年,因秦王苻生残暴荒淫,对外不能御强敌,对内不能服众臣。故东海王苻坚杀之欲取而代之。
秦国诸臣无不拥立,同年,东海王苻坚于太极殿登位,号称“大秦天王”,改年号永兴,实行大赦。
苻坚在位时,多实行仁政。整顿吏治,惩处豪强,平息内乱,更实行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尔后任用忠良,除佞臣;劝农桑,修水利。连连征战致使内忧外患的秦国总算得到了片刻的休养生息。
苻坚整治秦国,颇见成效。又有贤臣相助,加之自己勤勉,秦国总算渐渐脱离了困境。
只是这个新即位的一国之君却仿佛没有因为国家日渐强盛而高兴起来,他依旧每日在勤政殿里忙着政事,经常夜半三更也不去休息。
而比起前任皇帝、他的王兄苻生的后宫,他的后宫简直少得可怜。且不说他身为东海王时便不曾娶妻纳妾,而今做了皇帝,竟也没有妃子伺候。整个后宫里便只有几个美人可供差遣。
有的时候,几个心腹大臣看他为了政事忙到昏天昏夜,便也试探性地提过几次要送几个美女入宫伺候他,却都被他淡淡拒绝。
苻坚仿佛清心寡欲一般,每日脑海中便只有政事。
偶尔得闲下来,伺候的宫侍也会看见上座的陛下从怀中掏出两块玉玦在细细赏看。有时就着房里微弱烛火,有时便走到院外就着清朗月色。
有大胆的宫侍悄悄抬头想看看自家陛下手中握着的两块玉玦是什么样子,却也只能看清那两块玉玦差不多大小,颜色都近乎透明。
而陛下只有在看那两块玉玦的时候,神色才会像个正常人一点。大多数的时候,自家陛下都是一脸冷淡厌倦的样子。仿佛恨透了这红尘俗世,却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有的时候,陛下心情好了,也会叫人设宴去花园里。
挑一棵杏花开得正好的杏树下坐了,尔后吩咐伺候的宫娥拿几坛好酒来。屏退了一众宫侍后,便就着月色清幽,一个人自斟自酌。
只有眼尖的宫侍能看见,陛下的对面总是要摆一只青铜酒觞。陛下会给酒觞斟酒、碰杯。尔后自说自话,甚至划拳行酒令,仿佛对面真的坐了一个人一般。
每次酒醉后,他便总是很难入眠,好不容易入眠后,却似乎总是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伺候他就寝的宫娥偶尔能听见,却听不分明。依稀只记得,似乎叫:阿银阿银……
苻坚登基三年后,秦国基本稳定下来,内忧外患的情势也有所减轻。
公元360年,苻坚终于打算接受了朝中大臣进谏,广选美人,充实后宫。
只是广选美人的前夕,高高在上的大秦天王却换下了那一身沉重的枷锁,只带了几个心腹随侍,策马去了南朝出巡。
国家政事皆交给他身后的那一堆幕僚,有难以处理的事情便快马加鞭遣人来报。苻坚安排好一切后,再次穿上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裳,手持一把六角合欢扇,优哉游哉南巡去了。
而今正是初春时节,江南杏花开满枝头。
苻坚带着几个随侍,且行且看,本是无比惬意风流之事,偏他面色却始终沉沉。
进了江南境内后,苻坚便带着人一路南行。几日后,终究到了那个熟悉的江南小镇。还是那家玉雕坊,对街的酒庄依旧能看见那个好赌棋的何老板摆着棋谱与人较量。小孩们在对街嬉闹奔跑,一切安好得恍如昨日。偏偏最想要的那个人,却早已成了一缕幽魂。
苻坚在玉雕坊前深深叹气,也不许人跟随着,只独自进了那家玉雕坊。
玉雕坊中还是清一色的女子,只是曾经熟悉的面孔,大多都不见了。只有张师傅依旧坐守着,细细雕磨一块块玉石。
看见苻坚时,张师傅似乎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平常人那样唯唯诺诺的表情,虽然知道眼前人身份并不简单,张师傅也只是淡淡点头,仿佛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在他工坊里做工的学徒一般。
苻坚倒也不在意,甚至还露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容,他道:
“张师傅,我想来看看故地,不知可否?”
张师傅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终究有几分动容,最后却还是道:
“请自便。”
苻坚便也不再多言,只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曾经和苏婉灵居住的小院子里。院里的那株梅花树还在,只是此时白梅早已谢了,唯留下一株光秃秃的树丫,显得分外冷清。
苻坚在树丫下站了很久,隐约间,似乎听见熙熙攘攘的嬉闹声。
他和她就坐在这里,就坐在这个石桌前。喝酒畅饮,笑谈人间。
他们偶尔划拳,偶尔行酒令。划拳总是男子赢得多,而行酒令,却是女子赢得多。
有时两人也不会喝酒,只是摆上棋盘。他执黑子,她执白子,竭力厮杀,拼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除夕夜的那个雪夜里,他站在这里,将那块玉玦如此郑重其事地交给她。说好来日失散,便凭着此物,找回彼此。
只是而今玉玦还在,他却再也找不回她了。
他突然就想起当年在代国边境时遇见她和拓跋寔的那一次,那是他第一次用苻坚的身份站在她的面前。明明知道她是在信口雌黄,明明知道她心里其实紧张得要死,却还是忍不住想逗逗她,用那张不是孙朝阳的脸逗她。
果然,后来她生气了。竟在荒郊野外把他扒光了衣服丢下,差点让那群乡野村妇占了便宜。他怔怔想着,不由就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却觉得倦累得厉害。
他又想起后来再回代国时看见她,那时她已是另一个人的妻,这偌大代国尊贵无比的太子妃。他看着她和拓跋寔琴瑟和鸣,嫉妒无比,却也只能拼命隐忍。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就是这样努力地告诫着自己,直到看见她脖颈间那个暧昧无比的齿痕才终究忍无可忍。
计划提前了一些,但好在终究是没有纰漏。
她和拓跋寔的闹翻是意料之中,他伺机等待着,等她从代宫里逃了出来。尔后略施小计,便将她带往南朝。
那一段时间,兴许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吧。没有算计,没有纷争。只有年少时钟爱的少女,嘻嘻闹闹,常伴终老。
有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他不是那个工于心计,一心想扳倒他堂兄的东海王。也不是那个戴着面具,假意欢笑的孙朝阳。他只是他而已,一个简简单单、可以和心爱女子相伴终老的普通男人而已。
只是,世事哪里能这般完美。当看着秦默才来到玉雕坊后,他便知道梦已经到头了。
一步一步,按着计划行事。算计他人,算计权势,最后就连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只是最后看着那个女子如此痛哭失声的模样,他才终于觉得疼了。
明明是他苦心设置布好的局,明明一切都没有纰漏。
到头来,觉得最痛的却还是他而已。
原来他千般算计,万般筹划,却终忽略了人心的强大,却终忘了自己会如此爱她。
当最后手中抓住的只有那么一缕清风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事情其实都已经结束了,即便他已经得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即便他最后能君临天下看江山万里。
可是少了她,这如画江山、万里河山,又有谁能与他并肩共赏?
他深深吸气,只觉得这些年都恍如大梦一场。
也许醒来时,他还是孙朝阳,那个说着来日战胜归来娶她回来的孙朝阳。
这些欺骗,这些纷纷扰扰,皆是大梦一场。
醒来时,情未死,人亦在。
而那个少女,还是他最喜爱的熟悉模样,清浅微笑,迷人的深情。
那天,他在梅花树下站了好久。直到日暮西落,斜阳若影。
跟随着他而来的心腹侍从没有一个敢进来打扰他,而他终究恍惚回过神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俯下身,在那株光秃秃的梅花树正前方,他开始刨土。
还记得,那时苏婉灵,悄悄瞒着他,把关于孙朝阳的蝴蝶簪和玉石刻章全部埋进了这里。他那时就站在暗处默默地看着,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
只是他本就是孙朝阳,而今秘密已经揭破了。属于他的东西,也该还给他才是。
他怔怔想着,开始刨土。可是刨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怎么可能?他记得明明就是埋在这里,苏婉灵兴许是怕忘记了,还特意在泥上做了记号,明明就该是这里。
他怔怔想着,突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的确,这块泥土上的确是有记号的,但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是新翻的痕迹。
有谁会无缘无故刨这里的土,还会那样仔细地再做上记号。
何况这个记号,他记得的,那是年少时他和苏婉灵玩闹时,自己创下的记号。世间独一无二,除了他知道,就只有死去的,苏婉灵。
苻坚心思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那日在无名崖上疑点诸多。要不是后来拓跋寔这么迅速地赶来捣乱,以他的缜密心思,本该发现的。
何况,那里明明是秦国境内。拓跋寔又怎会知道,那日他和阿灵会去那里?
苻坚越想便越觉得破绽百出,只是可笑,他被她如此决绝的一跃蒙蔽了眼睛,心痛之下,竟也忘了他的婉灵,从来便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苻坚怔怔地在心底想着,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尔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他已经很确定了一件事:苏婉灵,没有死。
而只要她没死,只要她还活着。那么他就有信心能再寻回她。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能去纠缠,他坚信,再大的仇怨,终究也抵不过时间。
所以,苏婉灵,这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必要找到你!
所以,苏婉灵,这次只要寻回你,那苻坚此生,再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