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缓缓的解下包裹在枪上的白布。
每个动作都很慢,慢极了。就连街边卖糖炒栗子,八十多岁的老太婆都比他利索。
每个动作都很轻,轻极了,没有半点声响,横戈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聋了。
第一个“缓”是“慢”,第二个“缓”是“轻”。
或许,只有见过银枪的人才明白什么才是“缓缓的”。
当他“缓缓的”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横戈儿就看到一杆笔直的银枪和一条银色的蛟龙。
枪直,世上恐怕再没有一杆枪会这么样的笔直。枪身通体银白,没有半点瑕疵,有如大雪中的松柏,任尔寒风飞霜,我自傲然独立。枪身上匍匐着一条银丝金边的蛟龙,五爪飞张,鳞亮鳍立。龙目中透着威严,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霸气。
——这无疑是一杆傲气的枪!
——这无疑是一杆霸气的枪!
——即使傲气再盛,霸气再凶,也掩盖不了它的杀气!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押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
——这杆枪便换做“逆鳞”。
“我这位‘朋友’杀气太重。”银枪道:“平时我唯有用布把它包起来。”
银枪的声音充满了敬意,这种敬意仿佛已超越了尊敬,升华成了一种敬畏之意。
因为尊敬,所以畏惧。
银枪对它的枪便是如此。
横戈儿提起掌中那柄不起眼的刀,淡淡道:“我这柄刀样子太过难看,平时我不得不用破布把它包起来。你的枪这么好看,终日不见天日岂不可惜?”
横戈儿提到刀时,故意只说成“刀”,而不像银枪那样说成“朋友”。自然是对银枪对于兵器的态度不甚认同,也就有了之后的一番调侃。
银枪的脸色更严肃:“我的枪并不是用来看的。”
“既然如此,你又说它是你的‘朋友’?”横戈儿道:“难道你不想天天看到自己的‘朋友’?”
银枪沉默,他本就不擅长说活。
“它到底是不是你的‘朋友’?如果你拿它当作‘朋友’就不该用布包着。这样一来,你的‘朋友’一定伤心极了,以为你嫌它长得难看,不想让它给你丢脸。如果你不拿它当‘朋友’那这件事就好办了,我实在穷得紧,连一把破锄头都买不起。所以,家里的地都荒了,草也长得像我人一般高。”横戈儿说的很诚恳,好像当真是在提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请求:“你不如将它送给我,虽然我不会拿它当作‘朋友’,至少每天还能‘打个照面’,用它耕个田,锄个地。”
末了,居然还煞有见地的问了一句:“不知你意下如何?”
银枪暴怒:“你找死!”
这一喝,横戈儿好像真的看到了蛟龙。一条银白色的冷龙,捣溃了海岸线上筑起的堤坝,掀起千丈怒涛,它正昂立在惊涛骇浪之上,五爪箍得“格格”作响,隐含风雷之势,踏浪逐电,恶扑而来。
末了,银龙忽然旋身一变,化作一支银色的利箭。
——箭似流星,却比流星来的更快,更疾。
——箭如时光,来去匆匆,只留下一道灿烂惊鸿。
——箭若历史,试问兵荒马乱之间,谁人又能一箭取下那昏庸君王的项上人头?
这一支银箭仿佛自亘古而来,穿过岁月,饱经沧桑,历经兴衰,看尽天下。如今,它似已无憾,再无留恋。向着那未知的未来激射而去。
未来又在哪里?
未来是否依旧有岁月、沧桑、兴衰、天下?当它再一次飞身穿梭之时,又该何去何从?
未来之后是否还有下一个未来?有如同明天过后便是下一个明天?
平日里,银枪做任何事情比任何人都慢,出枪那一刹那,却一定比任何人都快。他积蓄下的力气,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
横戈儿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一点透着寒芒的枪尖将要刺穿他的喉咙。
忽然,银枪停了下来,“逆鳞”也随即怔停。
枪尖凝在半空,距离横戈儿的咽喉已不到一寸。
天地间又安静下来,银枪仿佛由始至终,从来没有刺出过那一枪。
——他确实已刺出骇人一枪。
——横戈儿也的确活了下来。
由始至终,他只做了一件事。
——退!
临阵对敌,退乃是大忌!横戈儿却退了,因此才不至于死在枪下。
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就败在了这个“退”字上面。宁死不屈,宁死不退,无疑是一种铁铮铮的风骨,可是这样的人往往死的都会快一些。他们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盛名,太多骄傲,太多顾虑。他们退不得,也一定不能退。一退便是声名扫地,江湖惨淡。这样的人是宁愿死,也不会退的。“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样简单的道理,他们好像一生也无法参悟一二。等到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或许已是下辈子了。如果下辈子他们依旧背负盛名、骄傲、顾虑的时候,又会如何抉择?
——选择退,还是依旧选择死?
如果让横戈儿选择一百次,他一定会退一百回。
不退,便死。死即是生命的终结,死和生命一样,这辈子只能选择一次。
银枪诧异的盯住横戈儿,握枪的手已有些颤抖。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形如乞丐之人,竟能躲过他全力一枪。
白马见状忽然拍掌叫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银枪问道:“明白什么?”
横戈儿也瞧着他,并没有开口。他已准备听白马说下去。
白马问银枪:“二哥,方才你站在他背后时,他曾向一旁退了两步,你可曾记得?”
银枪点头:“我记得。”
“我想,那时他已目测出‘逆鳞’的长度。”白马道:“那几步也不是胡乱退的,而是正好退出‘逆鳞’长度所及的范围之外。”
白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已落在横戈儿身上,横戈儿也不避讳,反而向他颔首微笑。
白马已证明他的猜测并没有错,继续道:“他故意用言语激怒你,迫使你在盛怒之下出枪。此时你的心已乱,气已杂,力气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纯。”
他总结道:“所以你的枪比平时慢!”
银枪闻言一怔,却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回想起来,方才他能不过我一腿,也是这个原因。”白马已有怒气:“想不到,你我兄弟居然着了这小雏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