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黄昏的时候,又来到芦苇荡。
一直沿着长江大堤走,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最西边,右边是江水,正前方就是皖河口了。也许是大片大片芦苇的原因,入江的皖河在这里变得若隐若现,一种明显被遮蔽的感觉,而这种遮蔽,在我眼前反而变得突然开阔、涣散开来。
芦苇荡里面偷偷倒着建筑垃圾,堆积成一座座小山,黄昏的余晖里,那些水泥渣、红砖显得格外的刺目,破碎而又唐突,立即与我眼前出现的芦苇荡产生一个巨大的断层,也给我的继续进入打开一个新鲜的缺口。
走了几步,前面强大的绿像一面墙壁一样,迫使我停了下来。打量着这近乎凝固和坚固的绿,一种拒绝和冷漠,逼迫我不能前行半步。
我感觉到一种窒息,整个的芦苇荡给我的感受是密不透风,但并不代表没有风。我知道站在这里所保持的片刻安静恰恰是不安静的表现,充满一种疑惑和徘徊,最终完成一种完好的假象。
住在这个古城已有多年,每年的秋天我都来到这里,只是今年提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如同不知道那些年的秋天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看芦苇?
江边过去到处都是芦苇,慢慢地就剩下这最后一小片了。最后这个词总是让人感慨万分。最后与濒危、消失和空白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最后的日子,最后的人以及最后的植物和动物,都是让人感觉无奈、伤感,也值得怀念。尤其在今天,日夜不息的江水更加使我感觉到“最后”明显加快了流逝的速度,而且反复被冲刷、淘洗,最终被慢慢溶解。
过去,记得不远处有个渡口,对面叫海口村庄上的人每天赶到城里卖菜,然后赶在中午和黄昏时分来到渡口,喧喧闹闹,一拥而上。现在,靠北面十几里地的地方架起了一座公路桥,我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划过整个芦苇的上空……那道灰色的桥梁呈现出一种不断的下坠感,无数纤弱的芦苇顶立着,慢慢地这种力量在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明显尖锐和坚韧的对立或对峙。
我朝着芦苇荡的深处走去。
特别松软潮湿地面上开满了酷似红花草一样的小花,蓝的、黄的、紫的,格外娇柔、醒目,不断有芭茅草横陈着,许多特别细小带刺的藤茎植物缠住脚跟,不一会裤管上就沾满了全身毛刺刺的苍耳。我感到非常惊奇,对于一个行将消失的芦苇,和这个人性缺失的世界一样,它们这时的繁茂昌盛都是不容置疑的假象,可是,我现在仍然宁愿沉浸其中。
我真的是来看芦苇的,还是来看“最后”这个词?现在,在我面前,所有的芦苇都是站立的,使我慢慢接受了站立才是当下活下来唯一真实可信的事实。这时,它们的站立和我的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人或者植物了,在芦苇荡这个黄昏里面合二为一。
那一年,太平天国军,就在这片江滩上发生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殊死之战,安庆保卫战在这里留下无数壮士的血肉之躯,他们倒下了,倒在江滩和大量的时间里面,之后,纷纷站立的是青青郁郁的芦苇,对于芦苇来说,他们从来没有来过,或者永远没有离开,他们的曾经站立和仍然站立只是与芦苇的名字有关。
我在细心观察着离我最近的一棵芦苇,从它脆韧刚直、颜色青白的苇秆上看见了自己……以至于不远处的一条铁壳驳船从芦苇岸边驶过的时候,我竟浑然不知。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只,我感觉到这是水面上和芦苇荡目前出现的最坚硬的部分;使得毫无声息的风变得锋利无比起来,并旦从我身体里划过,发生了变化和慢慢卷曲。
江上真的起风了。
这一直蛰伏在芦苇荡深处的江风一定反复发生着变化、扭曲、扩大和沉淀,似乎在最后挽留着这里的黄昏和我,只要它轻声地呼吸,都可能造成这片芦苇的迷散和消失,所以一直像我一样保持一种屏息,以至窒息。为了这不能言喻,不能表达的虚弱和虚幻,最终,这片芦苇也保持着风的形状,准备随时飘来或飘去。
现在,我想知道,风来或者风去的时辰,这片芦苇到底该是怎样?那么,我现在的到来,到底是风还是芦苇的到来?
那些过去的日子,我无数次出现在这里,也许就是风的经历,一切只能在风中得到解释。现在,可能全部的芦苇都对我毫无察觉,或者完全是错觉……每片芦苇的叶子都似乎在努力指认着风向,从而无形中获取了一种自我的方向。但是,肯定不仅仅是为了生长,肯定是在为我指点着什么……风在继续吹过,这时风马上变化成为一种意图,一种所指,一种只有自然界之间才能窥破的双向秘密。
我没有发现那里的芦苇与这里有什么不同,但是,今天,这里的芦苇肯定不同!
城市化的蚕食,会使这里的芦苇荡变成最后的一棵,我想,我也许就是这最后的一棵,这个世界总是在芦苇一点一点减少之中变得越来越多,终有一天,站在没有芦苇的时间里,风中的一切会不会变得空洞,没有形状,更加没有了内容?
成片的芦苇,我如同站在葱葱郁郁的江风中,无论被风吹向哪里,我都不再是现在的我,甚至,连芦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面前,黑绿色的高墙矗立着,倾斜,似乎立即就要崩塌,我突然变得冲动起来,就让这面墙壁铺天盖地压倒下来,把我永远埋葬或者埋藏在这片江滩上,像随便一根芦苇根,枯竭或者仍然保持最后一丝生息……
我在芦苇丛中快速穿行起来,绕过的每一根芦苇,它们都像光柱一样竖立,发出呼唤我的光芒。为了我的渐渐靠近而兴奋,微微躲闪,空气中传来类似茑萝生长、树影纠缠或者鸟类飞行中相互碰撞的声音——最终是芦苇和我身体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绵绵不绝。
向芦苇荡深处走去,已不是我在走,而是芦苇簇拥着我,芦苇都在步步后退,分开或者潜行。最后,它们紧紧靠拢在一起,一齐盯着我。我不得不停下来,相互端详,打量,重新认识。
每年的芦苇都一样。它们也许因为我的冲动,惊讶,一直地打量而显得格外安静,矜持。全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冬天……我转过身体,看见那边宽阔的江面,皖河口也一改往日的懒散、怠倦,从似睡非睡里眯着眼睛,把潮乎乎的眸子朝我这边递过来,把芦苇丛不断地拨开,从缝隙里闪现出水灵灵的水光,湿湿润润的……在芦苇中穿梭,游移,像闪烁不定的鱼群,随时准备一齐腾跃到半空之中。
无意中碰到一片芦苇叶,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再次停下来久久打量——这片叶子立即成为整个的芦苇荡……为了生长过程中必须保持的沉默,以正在枯萎和凋落的姿势挺立在风中,不为所知。
长久地沉默之后,站在芦苇的面前,我也暂时成了一动不动的江风,我愿意一直站下去。
站成世界上最后一支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