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来到这里,发现一条正在修建的大道边的这座小水塘。
水塘位于城市的东面,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大建筑工地,四周都被挖掘机、压路机、翻斗卡车包围着,空旷的地方几乎被新鲜的黄土填埋,轰隆隆的机械轰鸣声震耳欲聋。这座小水塘就在这里,冷静得令人生疑、发憷,仿佛还没有醒来。
我来到时,它几乎没有察觉。
从附近旧墙根的痕迹来看,这里以前一定住着几家农户,而且环绕着水塘,多少年过着安逸而寻常的清淡日子,因为远离那条破烂的老公路,除了偶尔夜里有某只野猫流窜到这里,偷偷窥伺一下,绝少有什么人陌生人光临。
水塘很小,却感觉很深,水是青黑色的水色,它似乎在定神地望着某个方向,一直没有看我,毫无表情,如一个老态龙钟的失明的妇人,眼睛依然睁开,浑浊而漠然。
脚下的土地和空气在一阵接一阵地颤抖,我感觉一种无形的力向我挤压过来,那种迟钝的野蛮力量步步紧逼,似乎把我或身后的小水塘立即压进泥土里,之后,扬起一片尘烟,一切无踪无影。
乡村的消失几乎成为必然,但是,都几乎与水塘有关,如同我去过的那些偏远的村庄,整个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我怀疑,天空中一定有一个巨大无形的吸管,把老人和孩子之间的所有物质拼命地吸取,一夜吸干,完全没有了生气,没有年轻这个词语的一丝痕迹。我用空村来形容,最后,连这个形容词间都消失无影。
我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呼吸沉缓,心跳紊乱,剧烈的噪音携带着大量的灰尘从四周向我聚拢过来。
就在慌乱中准备抽身而退的那刻,无意中又扫了小水塘一眼,突然发现了水塘中有一片荷叶,让我也许停留了仅仅几秒钟,却感觉发现了世界上最青最绿的荷叶。转过身,看见那片荷叶旁边,还有许多参差不齐的枝干,挂着一些残缺的叶片,它们似乎都在以自己的枯萎,行将就木的告别的姿态,最后伫立在这片叶子的周围,像是告别,像是凭吊。我看见它们似乎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竭力保护着它们世界中最后的一片荷叶,也无形中烘托着这片叶子。
我发现水底静静竖立着断剑一般的荷干,密布在那片唯一的荷叶周围,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坚绝,那么冷酷,冷漠,无情,仿佛全部就要直插进我的身体。
我现在巳经无法离去。
这片荷叶在努力地蜷缩着自己的身子,仿佛在渐渐缩小。现在,它站在这块满天烟尘飞舞、噪音刺耳的中间,唯一明亮的小水塘在它无意之中投下的阴影里,也变得越来越黯淡,也许在最后地庇护着水底幸存的生物。那里有同样喜欢明凉、明暗的乌龟、甲鱼、鳝鱼、泥鳅,还有盘根交错的白,也许它们全部的目光习惯于交给或者顺着荷叶的枝干,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及其轻柔地环绕,游动在它的周围。
这时的荷叶是一个隐喻的词,沉郁,沉重,它在竭尽全力的展开中间的同时慢慢收拢,收缩,最后,剩下一根孤单单的枝干,直指头顶上的那片被蒙蔽的灰沉沉的天空,随着被迅速地掩埋,它仍然会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视着这片最后的荷叶,发现它竟然和另外地方的叶子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肯定不会相同,只是我暂时无法得知,它属于这片土地和荷叶自身消失的秘密。
秋天刚刚来了,已经在荷叶的边缘留下静悄悄经过的痕迹,叶盘的最外端颜色有些微微焦黑,朝里微卷,仿佛在收拢着夏日里全部的回忆。我想,这就是回忆的形状,依依不舍,温顺,温柔,温情。
我不想打扰它的梦,也永远无法进入它的梦。
就在前不久,我和一位挚友无意闯入一座完全陌生的空城,夜幕低垂,四周是一栋栋没有人居住的空空的楼房,在荒野中梦幻一般伫立着,突兀,阴郁,孤立,阴森。
我立即回想起那些林立的黑暗中的楼宇,真的和这片荷叶四周的枝干有着惊人的相似。然而,这里是在暗暗守护着这最后一片荷叶,那里,城空空,只有朦陇夜气里悬挂在天边的那一轮孤月,就是那个月亮,多年前也一定照亮过一座小村庄,在村庄的里面,也一定有座清静的小水塘。那是所有与村庄相关的最温柔最清凉的淡淡回忆,而最终,回忆只是和回忆在一起,许多人离开了小水塘,而水塘仍然在怀念着他们,最终成为生活在水塘边的人们眼里一颗永不枯竭的泪水。
即使是泪水,再也无法流下来了。
我发现眼前的荷叶突然之间迅速旋转起来,紧接着,小水塘也在转动,水塘上方的狭窄的天空也在旋转……一辆巨大的铲车轰隆隆开过来,我站在原地,注视着不停飞速转动的巨型黑色橡胶轮胎,灰烟蔽日,感觉天旋地转。
我迅速离去,站在一片新鲜松软的黄土堆上,回头望去,小水塘仍然在那里,我仍然看见一片水光,以及水光里的那片荷叶,那种冷静,那种淡定,仿佛超脱了一般,我感觉它们是不是真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