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幅画,年代久远,陈旧泛黄了,但是非常亲切自然。我看见黄昏里面一堆刚刚挖出的马铃薯,马上闻到一股新鲜的湿漉漉泥腥味道,充满着纯正蛋白质的醇和和芬芳,在清新的田野空气中膨胀着,旁边模糊的劳作的人影也被什么一直充盈着,正在发酵。泥土,秋天的泥土里珍藏着,也袒露出世界上最坦诚的秘密——面向土地的人们,永远是这样满足、地道、淳朴,而且索求有度。
一次偶尔翻开一本书,是描述马铃薯的。因为这种作物自身的基因密码,大量繁殖,人们随便把它扔进泥土,很快收获的时候,就像泥土一样被挖出来,而且越挖越多。最终的结果是造成了这里人们的懒惰,甚至无精打采。
我在想:土地在给人们提供丰沛水源和食物的同时,却没有同时把慷慨和仁厚的品质馈赠给人们,反而喊醒了人们器官里沉睡的恶魔。真的是这样,欲壑难填是人类自身的陷阱?那么,土地真的彻底丧失了感化和感恩的禀赋和净化的功能。
如果我看见一朵隐私之花/看见土地邪恶/如果看见一只野兽/瞬间的善良和永恒的窥伺/以及/追逐时的贪婪……土地不能拒绝一切的假设,因为人,最终就是活在一种想象里面,或者在一首诗歌里面。
那么.在如今仍然穷苦贫瘠的地方,正是因为土地广漠和贫瘠,也就压抑了那里的人们对世界自然的过多奢求,从而最终完成对自身欲望的渴念和收敛,无可奈何地放弃索取,最终学会了放弃。
那里的人们明知无望,广种薄收,每年对零星的收获仍然保持着一种日常性的感激,也一样地躬身土地,像任何播种者一样虔诚,土地有多大,真诚和仁厚同样就有多少遥远。
我过去的岳父是一个老道班工人,他一辈子都在路上,为路维护保养,而且把自己的家也同样放在路上,公路修到那里,随便用芦席、油毡和几根毛竹搭建一个工棚,就是临时的家了,路总是往山里,往更加荒芜的地方一直修过去,所以他的整个一生都是越来越寂寞安静,直到他最终离开这个世上。我一直在意识中坚持认为,他天天在路上,只是那些路因为越来越遥远,我暂时没有到达那里。所有的安静和寂寞都是一种行走。
如今,在我的许多路上,因为我暂时没有经过和到达,保持着自身的安静。就像我常常站在我生活城市的月台上,呼啸的火车飞驰而过,最后都是剩下月光里面的我。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夜晚更加庞大无边,在宁静堆积而成的月台上,我如同一个安静的雕塑,沉重,但是永不会空虚。
我早已厌倦了漂泊,因为我站在这里,一直不停地思索着,感觉遥远,感觉一直在远方远行,也许是我们的生命本来就根本无法与时间和空间抗衡,我生命里的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我在今天的这个夜晚随便抬头,夜空浩瀚,星光灿烂,我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比我居住的星球更大更远,它们的光芒传到我的这里,已经是200万光年,也就是说,我正在看见的星星是200万光年之上的光芒。它的庞大和它的渺小都同样属于宇宙的秘密,我现在一直看着它们,我为什么能够看见呢?
当然,就在我看星星的时候,是不是超越了?我的目光暂时不在这里,越过了我生活多年城市的夜晚,楼对面的楼房,不远处的发出橘黄色灯光的大街,越过了横贯中国东西版图的长江,向南一直望去……每次仰望星空,都有这样的感觉,或者没有感觉。没有,这也是对的,因为我属于这个土地,即使成天在水泥地上,也离不开水和泥土啊。
就是在我仰望大江大河、仰望夜空的当下,我都站在土地上,所以我的了望最终成为土地的瞻望。往往离我最近的是树,肯定是树最初教我这样。
我是什么样的一棵树呢?是至今未进化的银杏?还是深山峡谷里随处可见的蕨草?未经过进化是因为土地的永恒。那经过进化的又是些什么树呢?晚上,我在反复咀嚼着这样一句话:每个社会,道德越是完善,人类就越是没希望。我想得很远,包括人类自然秩序和如此相关的一切。
这是一个关于生存终极意义的话题,最终相关的都是土地的问题。
我格外珍惜生命中每一次有意或无意的远眺和仰望,它都是泥土自身的眺望。如果我正在思索,也都是土地的思索,我作为一种形式出现,比如一座山峰上的青草,比如陌生地点的随便一棵什么树或竖立的界碑。
但是,我真的不愿意在城市的街道和广场中心出现,如果命运能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就等于给了我一次宽容和宽恕。我也会倍加珍惜,珍惜在路途上与你与他的每一次相遇,像忘记自我一样忘记仇恨,忘记狭隘。
今生,我们的相遇多么珍贵,又是多么深厚。这些都是土地上发生的,也最终归还于泥土。
我过去的那个善良忠厚的老岳父越走越远了,而继续活着的、熟悉和陌生的人们都朝着更深更远的地方走去,只有那里永无结束,那里是大地。
我又看见马铃薯的那幅画,这个从泥土中出现的最简单无奇的事物,也能改变人们的生活和生命的本质?
人都是生存在土地表面上的东西,像所有生存在这里和那里的动物一样,即使是树,也只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那么,什么最终是属于土地自身的?无论是雄伟挺拔的山麓,神圣的雪峰,都是大地隆起的骨骼;无论是万世横流的苍茫大海和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都是土地黑色的血液。那么,那些遍地蔓延生长的马铃薯又最终是什么呢?还有越来越多的贫困的人们,又是什么?
土地,在黑暗中越来越灰暗的土地,使我自然想起一个美国黑人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他在被暗杀前几天的万人聚会上说过这样一句话:今天,如果我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明天,那里就是属于我们自己汹涌的土地……大意是这样的。黑人本来就与泥土非常接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土地站立起来;这个夜晚,我看见无数的黑人兄弟们站立起来。他们格外明亮的眼睛,是我今晚看见的最耀眼的星座……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过去的善良的岳父越走越远。在路边,马铃薯在泥土里膨胀着,山的影子和江湖沼泽的影子暗自明亮,身边所有的树林,在暂时没有鸟飞来的时候,一直飞翔。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太深……
我俯下身来,发现我的身影覆盖在阳台上,像伏在土地上一根羽毛。就在我观察和开始感动的时候,呜——火车的鸣笛从城市的北面传来,郊外树林里的鸟全部醒了,江南的山水笼罩在薄雾之中;远在千里之外黄河滩边的亲人又扛着铁锹在大旱中走来,我善良而沉默的表弟表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越来越多的大旱之年,他们播下麦种,常常颗粒无收。麦地旁边是微微隆起的沙包,都是坟茔。那里埋葬着我们共同的祖父祖母,埋藏着安详而富足的梦寐,像土地上一座座黑色魔咒。
我看见了一幅《父亲》的油画,他站在大地上,脸上蔓延着悲戚的沟壑,我听到继续裂开的声音,我看见泥土里最深刻的悲恸,微微战栗,从他那里一直传到我站立的脚下。他刚刚弯腰把饱满的种子塞进石缝,他的双手捧起的粗瓷饭碗,比贫困和星空还大。他抬起头来,他一直站在那幅画的边缘,一动不动,想要走出来,像刚刚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无欲无求,无所可求,土地这才慢慢展现出它本来的样子。我长时间地沉默,沉默可能来自茫茫黑夜土地的深处。
是的,我的今生都注定发生在土地之上,出生和死亡。即使在洞穴,在写作中,或者在江面和海面上的潮湿船舱中航行,在高速路,在充满汹涌的邪恶和正义的昏暗的车厢,也都是在大地上远行,或者定格在面对关于泥土和道路的画面上——这也是路,世上本来根本没有路,但是,充满及道路。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常含着泪水,因为这里埋葬着我的许多亲人,也生长着我的亲人。
人永远在路上远行疾行。远行吧土地,土地……我喃喃低语,双手插进头发,插进最高贵最清醒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