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亮色和灰色相互渗透,不明不白,纠缠不休。确切地说,世界就是一块画布,我仿佛是在一种潮湿的色彩里面活着,在温度变幻里面活着。
天气太频繁的转换,真的使人产生大量的厌倦。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内心中渴望的那种光线,把我紧紧捆绑在“生存”这个名词上,反复地挣脱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慢慢地适应,不想挣扎了。在这些暂时的光线里面活着,没有理由,没有初衷。就在三月里面,我突然做着一件以前不熟悉的事情,因为很快结束了,真的是无法叙述的,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世上的许多事情都这样,同样没有结果。
世事变化得太快,也就不是变化了。空气里灌了铅,什么都感觉压了下来。三月最后的那天,我随便在一条街上走着,发现前面出现一个挑着竹筐的人,里面有我认识的月季、米兰、铁树和榕树,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反正都是树,很嫩绿嫩绿的那种,都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从很远的地里挖出来,沾着泥巴,沾着露水,看上去个个毛愣愣的,很像树窝里刚刚出壳的布谷鸟,一蓬蓬的、乱糟糟的,也极像这样的春天,反复无常。
是他一直在我前面走着,还是我一直跟在他?走了很长久的一段路程,他在担子的中间,在青翠的植物之间,那些色彩与他明显割裂开来。他身着黑色的衣裳,完全与传统春天里面的这些植物失去联系、失去联想……竹筐里,有一株开满小小白色花的植物已经明显吸引了我——在所有没有开花的时节,这种花就是世上唯一的花,是所有的花了……我想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马路上的车辆反复地经过,我看不见那些行人,鲜花店还有鸟雀店。我眼前扩散着一团很朦胧的绿光,尽管十分单调迷离,但远没有让我感到迅速厌恶。那些植物们因为那个人的走动而—直悠悠颤动起来,仿佛是大街上唯一鲜活的事物。
就像我很早开始的那样,对世界里的任何事物都十分强烈地关注,几乎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同时也抵达到一种遗忘和忽略的境界。对所有的建筑和树,魔方和昆虫,对花和对一些人……当时,我住在这个城市的一座天主教堂附近,教堂一直是空荡荡的,感觉到里面居住着许多沉睡的雷霆,住着神,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过。那些静止的,在漫长夜色里的异国形状的建筑物,也就成了我想象的神祇,在无限之中,而且永不发生变化,不能变化的东西,也就慢慢成为与死亡相类似的一切。
连着这座矗立的庞大教堂的,是好几所医院。
那时的我们,常常莫名其妙地在各个病房的门口出现,在无数的疾病中快速穿行。对那里的白色有一种本能的吸引,对苏打水中混合不清的气味感到极端地快感。常常,我的眼睛不能去看,我甚至不敢呼吸,终于在无法坚持的一刹那发疯似的沿着白色的长廊一直逃到外面的院子里,剧烈地喘息。看着眼前雨幕中灰暗的住院大楼简直难以置信里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都是痛苦、呻吟和挣扎。在这里,我想到了这个世界上怎么有太多的疾病,这么顽固,这么无情,看着同伴们苍白的脸色,我想,我们都可能成了病人。回家以后,一端起饭碗,就想起医院的气味,面前出现了沾着血污的床单和病人的呕吐物,一口饭也难以咽下,大人紧张地摸摸额头:病了?去睡吧。常常把被子刚刚盖过头顶,医院里的一幕幕像老电影一样,黑黑白白地在眼前放映……还是想不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疾病。后来,我看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有看见病房的感觉。是的,是我病了,病入膏肓,也无药可治。
那个挑着担子的人还在我的前面走着,或者说是我一直跟着他。经过我单位的楼房,经过我曾经上了十几年班的地方。现在,大楼仍然存在,可能是假日吧,里面空荡荡的。对这里,我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从里面不断散发出一股中药的味道,特别刺鼻……那个人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像一只蜗牛,我有点犹豫起来,要不要一直跟着那个人呢?
前面的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我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就像突然绊在门檻上,或者从巨大黑房子里面突然走到强烈的阳光地带,我俯下身子,眼前仿佛一大团乱糟糟的绳子,立即把我捆绑起来,我不能立刻离开,不能动弹。我拿起竹筐里面的那个小树——所有的植物在我眼睛里都是树,我对植物的概念本来就模糊不清。那个人非常含混地说了声。我没听清楚,我傻愣愣地盯着他,他又说了句:六月雪。我站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一下掉进了冬天的冰窟深处,但是,一点都不感觉寒冷,反而立即感觉到一股奇怪的热流在身体里四处乱窜。我打量着这棵植物,像打量世上所有事物一样——六月雪,真的就是六月里的雪吗?既然还有植物叫这个名字,那么,这个充满悖论的世界里的一切可能都是正常的,自然自在的。六月雪,一直都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长着,享受着本来属于或不属于它的春和夏季。
往回家走的时候,显得非常轻松、平淡,也十分怪异,因为我的手上多了一棵名字奇特的植物。
天气仍然很坏,明天可能就是四月了,还像冬天一样的阴冷潮湿。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六月了,是的,我渴望的不是六月的本身,就像我活着,不是为了时间活着,或者说为了活着而活着的道理一样。我突然对我的六月充满了期待,我期待着这棵名字叫雪的树,怎样在六月里生长,并且开出像雪花一样的花。我想,这个植物也许和我一样固执和死板,谁会相信在那个炙热夏天,经过土窑,经过炼狱般的季节,会真实地生长出一片片雪花——以荒谬抗拒着荒谬,以悖论诠释着悖论,最终,使我的世界真正平静下来。
天气再怎么变化,与我无关了。我的阳台上生长着一个秘密,有一棵世界上最美最美好名字的生物,这不算是笔误,植物就是生物吧?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面,我会安安静静的,每天仔细地观察着它的生长……透过六月雪看过去——我的这座古老城市的上空依然阴去密布,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露出一线微弱的深蓝,电视天线耸入云天的深处,不断地有瓦灰色和白色的鸽子飞过……我久久打量着这樑六月雪,就如同注视着这个最后的平静的三月,这个平静之中仍然不可捉摸的世界。
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感激这棵六月雪,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感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