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天武兄带领我们8个人,号称“新扬州八怪”,风尘仆仆来到扬州。
我们直接走进何园,走进晚清第一园的深处。
何园,一架静卧在扬州城古运河边的古筝,一阵阵幽亮而清越的古曲笼罩着故园的飞檐石墙,不绝于耳地穿过下午的阳光,穿越我,在朱红色斑驳的画梁雕柱间反复地旋转,缭绕,慢慢地在四周藤萝遮蔽的石墙的间隙中,若隐若现。
何园建造在这一片本来无水无山的平地上,通过嶙峋的山石、磅礴连绵的贴壁假山,把建筑群置于山麓池边,并因地势高低而点缀厅楼、山亭,错落有致,蜿蜒逶迤,山水建筑浑然一体。园中的植物有梅花、桂花、白皮松,北山麓的牡丹、芍药,南山的红枫,庭前的梧桐、古槐,建筑旁的芭蕉等,既有一年四季的布局,又有一日之中朝夕的变化,览尽天下自然之美。
刚刚站在扬州老城区的徐凝门街,我只看见青砖的墙壁,看不到园中的一草一木。现在,我依然看不见园外的一切,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想不到几秒钟就转换了一个时空,这种变换正好契合了主人一生的经历。
园主何芷舫,祖籍在安徽望江吉水村,吉水地处古雷池与泊湖之间,西有龙官湖、泊湖。水系贯通,四通八达。
他的家族为与北洋大臣李鸿章、光绪帝师孙家鼐进退与共的姻亲三大家族之一,他从湖北汉黄德道台任上壮年致仕,归隐扬州,才20岁就步入了仕途,官至一品,正可谓春风得意。没想到光绪九年(1883年),何芷舫却激流勇退,辞官归隐,在扬州做起了闲淡散人。他购得石涛叠石造园的“片石山房”,并在其旧址进行扩建,历时13年建成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园林——“寄啸山庄”,意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倚南窗以寄傲,登东皋以舒啸”。
我的四周是十分随意地堆砌的石头,形成高高的石墙,仿佛就是从这里的地里长出来一样,天然野趣,浑然一体,一点也看不出人工雕琢和拼凑的痕迹。原来,眼前的石头,是出于画坛巨匠石涛和尚之手,据说,这也是仅存的绝世孤品。转眼间,我眼前的这些石头全部变成了那个憨态可掏的大和尚,在半醒半睡之间,消隐,慵懒,自足。
在园内,我感觉最值得一去的是骑马楼,它见证了国画大师黄宾虹与何园及何氏父女画家长达60年的书画情缘,黄宾虹曾在何园留下很多画作。另外一个值得去的是何园的园中园——片石山房。
一个终生浪迹天下的人,终于在这里暂时小憩,与石为伴,画石为趣,最后,把自己画成一块石头,变成另一块石头。
在几百年之后,与我偶遇,我久久地端详着石头,石头也在打量着我,石涛睡去了,何园睡去了,石头仍然没有睡去。
我在园中,犹如漫步在大山深处的涧水溪流之间。眼前,古藤覆盖,古树参天,深潭静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我在无法返回的山路上越走越远。
院门紧闭,隔绝红尘,只有山野清风徐徐吹来,不闻世外西风惨烈,电闪雷鸣。高大、苍老的石墙隔开了扬州满城的粉黛胭脂以及古运河上空飘起的丝竹花语、夜夜笙歌。
一座船型的厅堂立即引起我的注意,给人正在航行的感觉,船厅的四周地上,用鹅卵石铺成的波浪形图案,连成一片的水塘,给人波光粼粼、烟波浩渺的感受,立即把我带到主人的故乡——泊湖湖畔。
我发现,许多厅堂内木壁上雕刻着历代名碑字画,有东坡的竹、韩琦的竹、板桥的兰、唐寅的花鸟、曹操的诗等,雕刻面积达140平方米。
何园最大的特色是复廊的构思之巧。它们将东、西两园与住宅串成一体,四通八达,即有局部美,又有整体美;串褛上下回环,当人循楼漫步,景物推移,一路变幻,耳目常新。这种精妙的设计,是扬州园林的代表作,不愧为清末园林的杰出代表作品。
看见正厅,才知道刚刚进来的不是大门。
正对着大厅的门早已被封死了,同样成为一堵墙壁,大厅是可以想象到的那种气势恢弘和富丽堂皇。刚刚准备进厅,我发现迎面是整墙的玻璃,是不远万里从法国进口的,当时的玻璃是按黄金等价的,整个的大厅通畅明亮。我还发现左侧一块玻璃上留下两个枪眼,那是文革留下的,但是,那一切与主人早已无关。
没有遗憾的何园,历经了多年,仍然是完好如初,确实是一个奇迹。在建造之初,主人把归隐思乡之幽情融合在园内的一石一草之中,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建造自己的世外桃源,所以,该园与苏杭一带的园林有着貌合神离的区别。
我环顾四周,野石环抱,厅堂中巨大的楠木圆柱和大梁,如卧虎醒龙,一扫江南柔媚粉黛之气,让人如临大海,观日出,观潮汐,海浪翻卷,长风直入,正气凛然,大气浩然。
我在何园的深处漫无目的地行走。
从恍然如梦的境界里不断地醒来,漫步在明朗透亮的连成一体的长廊上,感觉正走在晚清清晨的阳光中,完全没有古建筑的那种威严、阴森得让人压抑和沉重的感受,每转过一处庭院,一个回廊的角落,都给人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惊叹和畅快。我看见一只小鸟站在一棵古老的白玉兰树枝上,它鸣叫着现在的声音,沿着高大的树干,一直向上,向着白玉兰打开的纯净高空,清澈,高远。
我攀石而上,在园内西边的一个偏僻的角落,我来到一座书房,四壁面石,一把椅子,一盏孤灯,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样子,感觉异常熟悉和亲切。在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内,镶嵌着主人儿子中举时候的朱砂试卷,长长地铺开,犹如一条通向遥远的小路,穿过何园,穿过高高石墙。
就是从这个书房,从这个园内,走出了科举状元,留美博士,走出了中科院何祚庥院士。
主人在何园度过了18个春秋。本可以安享富贵,终老此乡,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清廷大败,翌年,签订了《辛丑条约》,深受洋务派影响的园主,他感到中国面临了危亡了,于是,在古稀之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变卖家产,携带巨资于1901年率子孙浩浩荡荡南下上海搞工业,立志振兴民族经济,实现实业救国的抱负,从此,弃园而去,留下一座千年空寂的古园。
我不知不觉地又转回大厅,在被早已封堵上的大门前站立良久,我想,何园的大门永远关闭了,而另外一扇门已经打开。
何园的主人半生宦海泛舟,沉沉浮浮,他以激流勇退的方式返回,从此,他站在船舷,不断地经过故乡的湖泊,前方,是望不到边的野荷,菱角,野鸭和水鸟。
古运河边,何园犹如一只晚清搁浅的木船,在不断摇晃,沉落,浮起。我想,即使是沉船,也仍然在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