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楼层的人,大多淡化不去那根深蒂固的泥土情节。失去了土地,但发芽的种子却充满了火力,适时地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中飞舞,久久地找不到水泥下面的土壤,我望见墙外的楼层。那个立在阳台上抽烟的男子面临同样的困境,他的脚步鋳躇,身体懒散,表情有点苦闷。在他家的阳台上,仅有几盆单调的花,而他的楼底下那些住在底层的邻居,却有了得天独厚的浪漫一把的条件。小院的花砖被放肆的手掀掉了,露出土地的本真,在墙根,一株葡萄藤埋下了,几粒丝瓜子掩上了土,这些从农田里洗脚上岸的人,仿佛以这种方式在寻找自己习惯的那种生活,或在曾经的岁月里找回一点根的牢靠之感。
而插株不知,微小的种粒不知,它们得着地气,日新月异地开始了梦想里的狂欢,跟随着季节的演进呼啦啦如花似玉般地出落得水灵灵光鲜鲜的了,没日没夜地喊着疯着。来自体内的生长给予了它们极顶的快乐和单纯,它们不怕风不怕雨不怕电闪雷鸣,甚至不怕黑暗,脱去种壳的厚衣散手散脚地抓牢了土壤,或者是一根藤条也在地气里孕着气根,这是梦想的力量和初生牛犊的激情,种子和藤,它们渴望生长和向前奔跑,唯如此才能与天地同行,非如此才是对生命和尊严的亵渎和践踏,它们不想辜负这寸金难买的光阴,它们要的是向时间的索取和自我的奔放一个普通的生命自然终老的过程,唯如此才活得自在活得坦荡甚至高贵,活出品位和格调情趣,活出存在的价值。
所以我从一个春天开始,确切地说是从打春的那天开始:雪粒在地上滚动,麻雀们雀跃地在地上拣食时,我正在猜度一颗种子的未来。对一个人而言,这正是一个对自己巧妙的浓缩过程给以延展机会。悉心覌察种子或藤枝,它们怎样发出新芽,吐出大朵大朵的绿,放出或硕大或细屑的青藤花,仑们的根、茎怎样向两个方向延伸,土地仅是一个界面,怎能不为之欣喜,又怎能不感知自然界乃至万物存在的神奇?然而在我们的眼球之夕卜,诸多颇富意味的物象在象征和暗喻中被我们麻木的神经过滤掉了,至多看见的是表面上的东西,替如植株生长了,多了,藤蔓如何攀援,是匍匐状的还是作壁上观式的,是垂吊在棚架上,还是沿着一根晾衣的细铁丝铤而走险?我现在每天几乎一打开窗就能欣赏到这样的一幢农家小院的趣景。
一户人家借着屋角凹下去的一侧插了株葡萄,这葡萄很识趣,三下两下呼呼蹿上来,顺着房角,踏上外墙,到了这架葡萄就挂着几朿亮晶晶的果,一球球特惹眼,但没一个人去采下它,连那来回奔跑的孩子也是十分知趣似的有些不忍’几挂葡萄足以让院里的邻居大饱眼福。它的真实和众人对泥土的深情眷恋给予人们莫大的安慰和浓浓的天然情趣,谁能想象这几挂葡萄给人们带来的情感愉悦和情操的陶冶?在另一处,那个底层的邻居在墙根下埋下了爬山虎这样的一种植物,开春尚看不出这根孤零零细耗耗藤子的邪乎劲,一出夏它就繁衍出一个大家族,一挂挂的绿铺天盖地而来,哗啦啦地把一面朝西晒的水泥墙全包裹了起来,我的眼里是一幅诗情画意卷帘西风中的小屋子,这样的屋子让时光返回到原始时代,那该是入类初始的地老天荒时节,在这里谈情说爱,海誓山盟,没有功利私欲,没有阿谀欺诈。
风是最清新自然的风,空气是透明洁净的空气,鸟鸣、溪涧、阳光、狼影、一架独木桥,一张破渔网,日落又东升,春去春又回,那不是一个真正的人间福地又是什么?当我再次从梦境回到现实,目睹一幢幢拥堵的楼群无情地折断人们仰望蓝天白云星空的视线。邻居的小屋是他为自己造设的一个假想天堂,天堂的里面有着凡间烟火的日子,这曰子带着点儿超然与浪漫的情调,躲迸小楼成一统的快乐,这绿帘披挂的墙,掩映着的是心灵中的那座世外桃源,自足而清高,淡泊又向远。帘叶深处摇曳的是世故之后的通达、迷惘归来的清醒、坠入困顿后的升华与超拔。
这里居住的一群人,有下岗失业的,也有重病不起的。时而见到一块铁牌子就立在楼洞门下,白漆作底,红字醒目,上面写着小炒、早点、面条、夜宵等广告性名目,即使摆在某闹市铺面的前边招徕顾客,也没有人料想到这样的懂得挣扎和劳作的一块牌子就来源于一方绿帘掩映之下。这爬山虎一直走向古老的秋天,直到一阵阵秋风最终把它那庞大的家族冷落,那根根茎茎就原形毕露在墙上,指示出它们行走的路线并把一个冬天深深地收藏。你还是能看到它的狂野的疯劲的轨迹,仅仅是在伺机等待,以一场酣畅的睡眠来完成季节的过渡,度向另一重春天的彼岸去。现在它们正是在向秋天奔跑的路上,走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未知里去。夏天的热浪没有丝毫压抑住它的狂放,它一路迅跑,时而闲庭信步,招展的绿叶款款在窗前致意。
那条丝瓜藤也已从底楼蹿上了墙,又抓住了二楼的沿栏,一两枝蔓头虎视着新的髙度,在向新的主人窥视,只一根藤链接过去和未来,楼上的主人意想不到曾经有过的埋伏……也许在一个早晨打开阳台的门发出一声惊叹,一支丝瓜蔓头就探上她的竿头,一夜长三尺真的不是天方夜谭,植物的生长真很神奇,或许一个夜间,在夜色的掩护下它们正好冲刺,蔓头探上那粗糙度很强的墙,一闭眼,脚就抓牢了连人也不可想象的光壁面。瞧,它居然翻上来了,就几乎看到女主人的光脚丫子,屏住呼吸了没有呢?不知道啊。如果不加制止,会不断地窜出更多的蔓头来,如果有晾衣伞的挑逗,它会很专业地很敏捷地攀上去。
燕子可以梁下筑巢,丝瓜也可以在阳台上开花结果,它们往往一鼓作气尽情尽兴,台下累累丝瓜精巧地悬吊在藤蔓间,叶子忽闪忽闪,把阳台装饰成一条绿色走廊。我在乡间时就在墙根上种过一包丝瓜,夏天这包丝瓜藤风风火火地在一堵墙上疯跑,花朵汪洋恣肆,瓜条错落招摇,风钻进叶蔓,藤挂在一溜花窗上,夜里的月影爬上栅栏,月光漏进去,虫鸣蛙鼓伴奏于旷野,好一派异想天开的田园归乐图,谁能有福消受这种源于尘俗又超然于红尘的良宵?
顺着蔓头、花朵、藤蔓往回走,就走到了埋于土层植物的根部,这是一个积累力量深藏着底气的地方。根,向黑暗的深处广处游走。那是生命的另一种潜伏,要活得自由放旷,必须豁然,没有从根部的苦苦努力,任何生命的活力都难以飞扬得久远,更休想达到极致的状态,一条青藤自然要通向过去。秋天,藤蔓死去,那是根累极了,也豁达了,已精疲力竭。季节也不允许一粒种子窥破天机,大自然必须对任何物都给予谜底并设计好了底线的刻度,那些根在土壤匪奔跑,集聚,狂欢,劳顿,袞竭,萎缩,最后不知被谁一刀两断,了结了尘緣,厘淸了前前后后的许多纷纷扰扰。当我看清它时,祚儿卜年之后,大片大片的光叨下,生长和衰老都完成了有序的交替与更新,顺理成章地接受大自然的铁律,我所看见的仍是一个欣欣向荣,无限光明的丰沛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