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子边,稻草堆起来,这又堆了一年的时光。一群鸡鸭在旁边慢慢分享,早上,它们欢欣鼓舞地奔到草垛边,扒谷子,找躲在草堆里借宿的小虫子,它们打着响脆的饱嗝,太阳就这样移动着它们斜长的影子,把它们的躯体稍稍修改在大地上,地上潮润润的,有股子薄气在隐隐约约升腾。
有人走过来,有人走过去,这一堆草垛,那一垛草垛,一些乱七八糟的草随意铺陈着,无人问津。一切都似乎枯寂了。一堆草琛仅是一赏曰月,过了,也就不再提它。堆积着的,偶尔走近一个人,从迎着风口的那一面拔,一把一把拔出来,干爽爽,亮灿灿的,夹在肘间,给牛送一捆,给猪送一抱。这金黄的柔韧的稻草在牛嘴里嚼着,充饥,越冬,只嚼得耐心十足的牛面黄肌瘦,憨厚的猪只图快活,垫了窝,整日在暖暖的干草上打呼噜它习惯过这样的日子,在阴暗的圈里长睡短起,有时走出来,靠着墙根倒下,晒太阳。人却将那弄碎的草屑往麦苗上盖,油菜地上盖,这草大多是潮的,尿臊屎臭的,翻过年它们就不见了,它们安逸于春天生长中的那种腐烂,一年的草就这么日渐消解掉。
那个草垛,堆了几个月’从开始堆的那一天起,就在减少,它的高度是凭想象得来的,次年,说不定它又出现在场子的另一处,这里两垛,那里两垛,或在山冈上,依次散放着,路过的人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哪家的,只有聚居的人不乱碰,哪堆草是张三家的,哪堆草归李四动用;凭那堆,凭那草秆,一眼就能断定某家的收成,就知悉一个种田手几斤几两,地道不地道。
人堆过这草垛甩甩手3自己走了。别的事又堆在人身上。人,忘了草垛,麻雀,老鼠和潜在草垛底下的混虫,自得其乐,草垛里整天有一些东西有滋有味地活着,游戏或争地盘,为占多占少而互不相让,这些都在静悄悄中进行。弄得那麻雀“呼”地一起一落,还有老鼠夜夜吱吱吱叫唤。有时一条狗打这里经过,也不得不抓住机会管一回闲事,汪汪叫几声,吓吓老鼠,安慰一下自己,然而,一个人若是坐下来,靠草堆睡着了,郢是常事,一个脸上抹着黑锅灰的村人,醒来时靠着草垛唱歌,歌是老歌,动听激昂,朝气蓬勃,曲不成调,无论昼夜,谁都原谅他对生活的这种热爱与倾诉。
他是村庄里那部分极少的人,草垛是他的家,在雪花和麦田中,已多年散落了他的歌唱。他走在月亮漂泊着的地里,若干年了,像一处暗伤。
开春,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寒冷过去了,人们翻晒草垛,用几支高粱秸作筋,放上草,裹进一些杂物,烧地了。草垛彻底消失,那些牛呼呼地走出栏,抖抖满身的草灰,拉拉僵滞的皮毛,打着响鼻,嗅着了风里灌满的接踵而来的青草香眸子里立即返青了。一堆草喂养了一头过冬的牛。一丝气力就是通过这些闲置的草走近原野的,那草上沉积的阳光和微薄的养分复苏了食草的生命,那些麻雀重新站到枝上,老鼠奔到埋藏在野外的土洞里,靠着草垛睡着的人又出现在麦地和油菜花丛间,想一想,有一两个人被丢在冬天永远不见了,明年的草垛也许就搭在他的房顶上,使之获得更纯粹的那种安详宁静,那些飞扬的梨花、桃花、梔子花,会一朵一朵溅落在渐渐平满的河渠里,传递喜讯,传递旧历年的欣慰,洋溢起生命充沛的泥浪。
从冬季走过来,我是那一堆草垛吗?我空了,一身轻松;我累了,等待伐倒。这是一次接受处理的必然。人或物,我的那些村人,饱经苍凉,我的那些村人也曾泪流满面。他们含辛茹苦,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从种子向草完成着过渡,向轻转折,向空落去。收成是全部的欢乐,疼痛已坠入年年翻新的土壤。
牛看见春天里的花了,任意一朵花都开得很累,我的村人对花朵的明艳只字不提。那么一裉草呢,一棵曾以垂挂沉甸甸的谷粒而向往过辉煌的稻草呢?它们现在又在庇护村人,甚至六畜。它们把自己燃成灰,化成泥。它们在村庄上站过,倒下,又站起来,送走一代代人,覆盖一件件事,—个人的一生结束了,而一年一度的稻草又回来了。似与谁一争高低,比着谁的身子骨更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