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棉花秆爬上了田垄,秋风的哨子一吹:集合。它们就一般高矮地拥在一起了。这样的集合,每年都有一次。太阳晒过一阵,最后的热气从残留的棉桃上喷出来,好端端的棉桃在某个午后再也憋不住劲,“啪”的一声裂了。太阳就猛劲地往里钴,一朵朵洁白的云就向外飘,不几日,这云就变成大朵大朵的絮,在风中吐着长长的丝,这只“嘴”看上去就酷似村人闲适地嚼着棉花糖。某个早晨或黄昏,就有一两个这样忙碌的女人或老婆子,挽着棉篮浮在这一、群棉轩上,米走这一片白,几天后又米走一片白。把碎步和掏空的棉秆留在一场秋雨里。我多次阅览了这样的秋雨,飘来飘去,粘在采棉人的身上,头发上,也有一点儿白,那白是一种无力,而棉花的白却仍是一种单纯,一种无瑕,两种白,给了我无法追赶的大段大段空空的距离。
棉花,一直就站在村里的岗地上,从一根细细的低矮的秆开始朝着光阴迈大步,半年就衰老在地里了,衰老到谁都知道它最终是怎么事,那年少时的英姿列成的方阵,把一段永不磨灭的岁月带进了棉绒里,最后被一只手抢走,抢在阴雨来临之前,它已经变成另外的精美织品,让棉花的生命在另外的地方流动,村人想方设法把子女送进城里,棉田想方设法把棉花送进城里,在城里,你走到离棉花最近的织锦已绝对认不出它的本质是棉花,它已经有了另外的舞台和交往的群体,它再也不从属于村庄,可村人还是因袭着种种的传统,一部分留给自己——新棉的被子和衣物留下来—似乎才能把朴素和敦厚留下来,留下一些纯净的土模土样,犹如给自己留下一片荒地,隨时都可以凭着低微約声音在这样的空闻表决个人村人种棉,永没最后一茬。
采棉女人的篮子空了一次,又空了一次,她们知道这是她们该做的事,也是等待她们摘走的事,她们和篮子和这块地有着唇亡齿寒的关系,她们年轻时这样心甘情愿地采,年老时还得这样,在自己的棉田里,守尽了拙朴的一生中的平静。让棉检阅透她们的耐力与韧劲,她们由此也饱尝了棉花的沉郁与老气。剩余的日子,采空的棉桃在风中凋落,雨中霉烂,光光的棉秆被切成一段,插进了篱笆,又把一块一块地标明,又把一幅田园风景中的散淡线条化为等待,这时再大的牛再有强力的人也被圈在这取景框里,棉秆包围了他们,棉秆上晾起大菜;顶着摇晃的草帽,让一些天马行空的鸡鸭突然有种被拒之于门外的陌生,睁眼看着麦苗、油菜、豌豆在风中雨中摇晃着长大,放出无边的清香,赐予人们春天里无限的满足,然后消失在这样广袤无垠的麦浪稻海里,再也找不到那黑瘦低矮的身躯,而村人的手正在寻找空地,植下那弱不禁风却年年茁壮成长起来的棉秆。照例采走棉花,在那些烈日秋阳下,早晨和黄昏我在村庄亘古不息的漫步时,又有白发的老人在一丛棉秆上,采走这——年里最后的温暧和指望。
人就得这么循环往复地劳作,在这样的公式化里周而复始世世代代延续香火。是创造的必然,人不得不接受生命的轮回,司空见惯的人与事,时光在消磨一些坚硬的东西,这东西,我看见了,村人也看见了,有时像是棉秆的外形,有时竟是人自己,或像这个人身上的瘤。
棉秆拔尽,村庄空了下来。最后留守村庄的人在与棉花相依为命。而另一些人准备错过这个季节,远离棉田——不同于候鸟在某个季节必然的迁徙。
村庄这时很尴尬,像突然遭到一次莫名其妙的劫持。恕我直言,我看到的棉花是多年前在蓝天白云下吐絮炸蕾的棉花,似乎那大片大片的农田已与我久违了,它不存在了,这样的棉田正被分割,更适用于老人和主妇,村庄在某个年代属于女性后,现在仿佛又有了这样的时代,鸡、狗、猪什么的,似乎只等那些有胆有识的男男女女们回来重温一回家园的气息,他们呼吸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又准备上路。棉田、稻田、麦地,都在后望着他们,也是目送他们。
剩下村口一棵树,高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许多村人只知道这么一棵哑默的树,却不知道这棵树竟知悉天下事。秋天的风,秋天的雾,早晨的阳光,黄昏的烟火,还原了村庄的宁静。收了新棉的村人沉默着,把刚装满篮的棉花籴出去,大车在一条土路上颠摇,一条狗跟着,摇着无虑的尾巴,表达对村庄永远的忠诚。它像是押棉的人,一在某些时候,它确实充当了这样的角色,它和它的影子,叫人无话可说。
穿过一块块零碎的棉田,最后的几枝棉秆仍被秋风忘在地里,也许秋风就不曾将其记起,一个村人走在头里,我看出说不出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