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白,这是对一件东西的描述。“雪是白的”,只是在老老实实叙述雪色,雪是主体,它应是什么也不怕,它是从任意的浑浊中来。我手上的雪是另一种颜色,我第一次没想到用水或洗涤物,而是弯下腰,抓起堆在地下的一堆雪,捏了一把,很结实的雪,它几乎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使命,擦掉了我手上的那些污渍。
完成的一瞬间,手几乎还是干燥的。
房间里比雪前增亮了几倍,雪是反光的镜子,日光在雪面上散射,一粒光被激散成几粒光,它原来只是一粒光子,却繁殖了无数的光源。光粒是光的根,在镜子上繁衍,雪只是光任意驰骋的一个坡面。雪消失,光回到自己的位置。还是那束光,它控制着黑的部分,不,阴暗的部分,有时是污秽的部分……寸步难行。
2
雪,在消失。那也是在消失着白,消失着光。谁敢断言,它变化的不是这样?长久露出的地面,仅是在等待一次隐匿,是取乐或者把玩某种技巧?善变的雪能断言就是雪吗?在一定的条件下,雪不是水的死亡,可是在同样的条件下,水也许是雪的投胎,雪甚至比水更易于消隐,只不过它突然一次显山露水,是要给世入一次重新的忘却/或拣起一些久远的记忆,或者该唤醒什么,一些东西,会在另一个时空走回来。但,却不再是自己。
在雪与光中,必定分离过东西,因为雪消失时,它与光并非拥抱一起,它的光走远了,在土中,你不会找见,只有雪水渗透黑暗,土要在自己的内部埋葬秘密,謂是它的邻居,它只让雪水进来成全土地之梦。
3
光中,有一阵扑扑作响的风,跟两只麻雀,从雪地里飞起,窗前一晃,又消失于雪地。雪地已露出枯草茬,一些湿而黑的地边显露出来,剩下的雪失去了主宰阵地的气势,却不失宁静,我把它看成最后的留守者,可雪自己是不会这么想的。雪地上的麻雀很奇怪地打量着雪地,这是让它们喜欢的,这样的日子毕竟少得可怜,村庄在雪野中一下消失,可是,村庄又在雪地上完好无损地清晰起来,比没雪还要清新、诗意一万倍,麻雀当然是高兴的。
可是,流逝的时间没把这当回事,麻雀落在地上,雪在消融,或为明天的继续消融留下一部分,天开始收冻,这收冻是保留事物一部分的方式,麻雀或许没想到明天还有欢乐足可在雪地里寻找。
我走在雪中,一点也不累。
4
太阳未出,雪走在路上,雪光从雪的体内散出。透亮的雪?我只是从来不这样认为,我只是这样把透明与透亮混为一谈。
无疑,太阳与雪相遇了。一种光来消灭另一种光,两种光拥抱和抵消力气时,我看见一片一片的雪辛苦或兴奋地叠加之后,死在美的光里。雪死了。不是因为早晨,也不是处于黄昏。在阳光的温柔抚摸里,纯洁的雪不能自制,它会放弃对光的保持,它宁可沉入大地铺展开来的黑暗,它早已知道,世界不会有一件干净得足以永恒的东西。
雪越来越薄。注目中,人们难以发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雪的厚度在动摇,它再也把持不住最初的尺寸。雪一直在努力,可这似乎已不是它的事,变化是比雪更固执的规律或必然,谁能把这件事拿住,而后绕开事实?
两种事物或者正是两种光的表达,却从未发生过争吵,彼此相安无事。我依然不明白它们早已深怀嫉恨呢,还是一个渴望与另一个相握?我不知道,是因为有许多事本身无法知道。
5
雪将田野照亮。可是,天在黄昏之后收走了它的光,雪也模模糊糊地白,像一种觉醒的躯体在收拢自身,收拢散开的亮度,让一切迷蒙,或一些必要的东西应该隐进暗处,让一些呻吟、一些活泼的笑、一些叹息,潜入睡眠。
走近雪时,心情已离雪很远,脚迈动,脚的落点很远,远得不敢相信,人的灵魂真的可以飞出躯壳,甚至可以逃出这个世界。无论多长时光,离开一次就是一次永远的不再,每一次逃离都是一次被意识剥开的险恶,人与躯体原来也分道扬镳,也是这么互不相让,不曾满意。失神,或许正是出神,谁能肯定不是被丢在雪地里,或者,是人进入雪地,已经丢弃了雪。
如果我要走近雪,永远不能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是,雪必然走近我,它是没有在乎任何欣赏者的,赏雪,是内心的要求,要求是清寒下的一次静止的清醒,要求在洁净状态下一种心神的干净。而这样相遇,常常易于走过场。
它也有悲与喜的两面,它也是被天意不期掷出的骰子。万物,不仅是人,只好听命。
我在某个中午,独自坐在阳台上,雪巳无影无踪5它一点一点地消隐是我无法阻拦的,它曾把最后的一捧放在一垛干草上,也没躲过阳光的搜索,一场雪来过,但它已经从视觉中死亡,它好心地骗过人,令我在雪、冰、水、气之中,无法相认谁是真身子,地道的真面孔又是哪一个,是雪吗?同一副面孔,不是一成不变的面孔。
任何东西,怀疑时都多了意味。
6
雪,犹如告别了千年寒意告别了浪漫,劣就这么让我认识了一个人。就是我自己。一场雪就这么检视出一个人几十年的感觉与趣味,雪加在雪上,无非是先后的名词,多与少均意味着一次寒暖的交织,它超出具体的温度以外,它是一次暂时的对死亡的封闭与美化。
迎来送往的告别,连接云端与大地的距离,表达了对天的不可捉摸,使理解的根基回到地面,使叩问的方式从下向上产生,填补了天地之间有限的空白,白与空就这么妙合为一个世俗的词,甚至—件装饰心灵的衣服,使白延伸出如许的茫然来。
伸出手,握不住的空。在消融。白为一种动态的液体,白里透出滋润的冷,白使寒意发达,人的眼神追随白而空洞,空出幽暗的深。
走在雪上,会看出自己的脏迹,比着肌肤会发现自己的阴暗,而握紧它,又看见自己的丑陋与固执,说话时,声音在雪野上就是一种刺痛。
雪就这么飘,轻巧地将人打击了一回。许多人在雪的哭泣中悄然成长,遇着雪的孤独,雪,不声不响检讨着灵魂中的沙粒,午后,还见那个雪人站在地里,目光冷硬地与我交谈。时光变得苍白,大地上是白与黑的双重标准。
7
雪将最后的旅人变白,白的背影纵是背影,但归于真伪莫辨的消失,背影另一面的人,已是不完全的人,它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与某一事物更能接近的一面。另一面,如果不改变方向,是绝对的远了。这有时并不能认定为机会,是命运。前者更多地表现为偶然,后者,则是必然的。即使雪白的人从白雪中还原,其朝雪的背影更接近于寒冷,较之于另一面则有了更多的暖意。
雪白的意义更多地表现于消融。它把类似于雪白的东西一下子分界了,它把一类易分割和搬动的形似的物体剔除净,使人认识雪不只是雪白的以外的东西,除此以外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白雪的。一物与万物的孤立与联系由此产生。
8
天空,有时就是漆黑的,如许的烟尘,炭末和灰,雪花的母体。
一个偌大的天空,有时就是为一片雪花准备的,雪的骄傲由此而来,太懂得骄傲,必定是太过脆弱的。
诞生是美的,但诞生又太可怕,以一片白吸尽天空下的黑暗,注定了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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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带走或是呈现,就一个词而言,它失去了意义,就一次显示而言,它指示了稀有的即珍贵的。
寒冷是谁的产房?洁白的身躯,使语言变白,语言却失去了声音,语言被白的颜色抵消,语言也是——种冷之后的持守。没错,是白赐予了语言,诱惑了语言的延伸、抵达。白在心理中,传达圣洁与安详,在难以企及的情感高度,归于神秘。
白是无尽。白是态度。它闪出光,是与另一种光芒碰撞,白在寻找比白更白的东西吗?在黑夜或曙色前,白,谁也抹不掉它的纯度。
有时,白使你不可相信,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纯的底色,哪怕是刹那之间的那个状态。它是天使,但它必须是雪的形体,它毁灭,也必须像雪一样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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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理解历史的:它来过。浮过雪一样的底色。没有人能涂改它的纯白,但它注定要被种种自然的手或呈现的情绪分解;分解的过程,人们目睹过千万次,分解的另一把刀是审视的标准。白,杂糅了几多单纯的色调,归于尘土。
雪可叫一滴水惭愧,或一滴水因为雪的白而荣耀,水升华的白,是水的内质。水新生时死亡了。雪进入了冰冷气流的子宫。
水的内部是外化的天空,水由此脱胎换骨。雪跌回地面,就是跌回水的过程。雪是水的一次次遐想啊,水永远都幻想着展翅飞翔一次,雪帮它实现了这个难以企及的愿望,可雪又是那么简单地断送了水上升的高度。
一个人的举手之劳与不可企及恰在水或雪的变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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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雪的一部分,雪是风的变体:赐予风一种颜色,一种硬度,一种外形,干燥的风与干燥的雪从来都是等量地穿插,谁能保证雪向雪的每一片堆积,不是风做的外衣呢?
风在慢慢聚拢中露出雪的身子,风制造雪冰肌玉骨,风在无形旋转中被热气的手搓揉,在蛮荒而又冷寂的诞生地,风是一把利刃,雕琢雪:它有那么薄又有那么烂漫的花边。
在漫天大雪中,雪是对风的一次猛烈的吸收。雪停了,风在初阳里,又轻轻地将雪挑逗。有时,风和雪,谁也不会认识谁,形同陌路。它们仿佛没有来历。即使有,来历同各自丝毫不发生联系。这就是一种冷传递,传递另一种冷。
一年又一年,风从四面吹来,也从一种体温吹向另一种体温,风速不由人,风向在变化不定,却不知确在走近雪。是在把雪的花季孕育!
踏雪的人,定是经历了一场场大风的人,在狂乱的经历之后,雪又补偿了他最终的安静。
风让你明白一次。
雪是再让你明白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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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水的婚礼因雪而诞生,像一枚镍币的两面:幸福和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