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人是很看重做年豆腐的。新年的气息日渐逼近时,庄户人就将夏尾秋初收打的豆子拿出来翻晒,最后一次剔除霉粒,然后用筛儿滚下豆种,剩下的全洗过水,入桶浸泡,大抵隔一夜豆子就胀了起来,胖胖的大豆子肥硕得像要胀出浆来。主人就用手抓一把:“满腔了!”——意思是可以挑到豆腐房去制作了。
头锅年豆腐做好是为了送些住在城里的四五户亲戚。亲戚们总是欢天喜地拿盆或铁桶用水养着。他们喜欢乡下年豆腐的原汁原味。如果与邻里合得来,一定不乏东家托几块,西家送几块。你来我往在城里似乎平日不多见了,但一听说哪门子乡下亲戚送来的,还都有种挡不住的诱惑呢!豆腐是平常物,虽谈不上值多少价钱,但值钱的东西是替代不了乡下水豆腐的。乡下人在城里人的承情声里总是很谦恭地说:“豆腐是水做的,只是多加瓢水罢了。”
乡下的年豆腐滑嫩爽口,天生丽质耐人回味。走进热气腾腾几乎看不见人的豆腐作坊即会感知,乡下人的年在乡下人的心目中是何等庄重。豆腐挑儿的水桶,在阴暗而逸着雾气的门前摆着一长溜儿,每一担挑子后面跟着一梱柴火,那是烧豆浆用的。作坊里的独杆磨盘一刻也不停地悠悠唱着辞旧的歌。两劳力捋了袖子,一手叉腰地脱去褂子,抓着同一根吊杆忽悠忽悠你拉我拽,豆子才从上半盘的磨孔溜下,立刻吐出或糯或稀的豆渣渣。渣儿掉进缸底,过半钟点就能磨出一锅来。后面的人接着磨,前边的人开始煮浆,户主一般在灶下生火,师傅则在锅上方不时拉开庞大的木厚盖,看煮出浆的火候。直到他大喊:“停火!”则坐在灶口喂柴火的人必立即熄火,否则那突然暴涨的热浆便像顿起的潮头势不可挡。锅口上吊有筛浆架,师傅一边往里灌豆浆,一边赤着胳膊握住浆浆架左右翻祉,渣儿被挤干后放进箩里,再将煮沸的豆浆放迸大缸冲卤,一会儿拿铲子搅拌,盖上片刻,揭开再拿铲划一划,直到有片片白如雪花样东西逐渐多起来则停住不冲了。
年豆腐一般不揭豆皮。这就是它比以往菜市上卖的味儿要鲜的真正原因。还有就是年豆腐一般以石膏点卤,观时卖的添加剂,所以做出来味儿就很地道了。家里每年做年豆腐都要送出一些,住在城里的亲戚也都准备好了回礼:一包茶叶或者一块年糕什么的,几乎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成为联络城乡情感的一种纽带。
腊月的最后几天,乡村更见忙乐。杀猪佬杀得筋疲力尽,累得食欲都减了。人们除忙着摸奖,剃“年头洗被服和晒腊货及蒸冻米外,就是做年豆腐。年豆腐从大缸里热气腾腾S出尚未上架压实时,师傅一掀搭在缸口上的布盖头便一声赞叹:“没有半碗水儿意思是兆头好,户主明年又是好年景好收成了。户主听得高兴,递过最好的香烟,跑着挑清水装桶。大师傅则一瓢一瓢向架子上的模块里倒浆脑,层层压实后再支紧,颤巍巍的豆腐在颤悠悠的木架上大有轰然倒塌之势。可这种担心全是多余。待半个小时拆架,它们全是好端端的。师傅拿刀划开大小均匀的豆腐块,一手抓住浆幅,一手流星般飞快地托住豆腐块放进了清水桶,那滚烫的豆腐压根儿就不能拿那一只手怎么着。
豆腐坊的墙根下有一根出水管,这是冒着热气的豆腐水儿,源源不断,有的人干脆接住放在缸里洗澡。我可还没有这个福分洗过豆腐水的澡,把洗年澡和做年豆腐连在一起,也别有风味,何况这水不仅能滋养皮m,还能养猪或作很好的肥料。做年豆腐所产生的一切确乎让乡下人沾满了福气。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好心情再次去品尝年豆腐,再次牵着孩子的手走进乡间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重温一个清纯的乡土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