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空白处开始,冬天是空白的吗?风是空白的吗?院子里的樟树忽然摇晃了一下,风,变温柔了。今天十三点五十七分立春,“新春大似年。”从旧历年里走出来的农妇这样说。她的脸是舒展的。
窗外,山上的新茶透出绿意,隔了很久,尖嘴鸟又开始了一声接一声的鸣叫,听,雀子在叫啦。我抬起头,又是一声脆响,它在干什么,竟这么兴奋?它经过我屋檐之下又一掠而过,远处,有另一群鸟的声音传来。
提醒雀子在叫的是女人,她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冬天给人的压抑太久了吧,冬天,它是寂寞的,不,冬天,它是沉静的。有一点悄悄的压力,冬天里的时光有一种重,这种重并不可怕,但它似乎有些暗。
女人并不知道日历上的事,女人凭着一种本能,像雀子一样,或者樟树带起的一阵风。我开始泡第一杯茶,外边的山冈和田野随着一丛茶叶舒展开来,泛出新年新岁的清香。我忽然想起什么,跨过一片场子,走到老人年年在堂屋壁子上的一根桩的位置一一日历的位置。我找到了这不同寻常反应的答案。
啊……啊……啊……这是声音的内敛,却是情绪的张扬。我不知道我走过这个冬天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抬手就把冬天的最后两个日子撕下来了。撕下了这薄薄的纸片对春气的遮掩——春气是藏不住的。“树的枝条,每一根都指向生活”,我呼了一口茶,旧历年的,微苦而淡香依旧。一只多么小的鸟在篱笆和树丫间翻飞雀跃。瞧,天空与大地又一次增强了亮度。
一棵老丝瓜藤还在,让旧历年还保存着挂在树梢的骄傲。那棵石檣树上,仅存下一两颗小果,干干的,瘪瘪的,它们,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忘记在旧历年的时光中,或者是执意要保存一些什么,总之,它们让生活着的人们享受着极大的宽容和礼貌。人们也尊重了它们的意志,不计较把这一切收走。原来,所谓的收成,也不是唯一的。拿走一些,丢弃一点,对于劳动者,对于大自然,都是十分美好的事。
当我再次拿眼远远地打觉它们时——这些留在树梢上的果实,对自然和生命的敬意,不禁油然而生,门外的鸟,也发出了相谐的和鸣。你一声,它一声。它们不知要在这个院落里待多久。不,它们从来就不知道这子还有另外的主人。对于冬天的记忆,我把它藏在两只空空的酒瓶里。酒,寒冷中的火,在一个新的节令里,也会失去光焰。
风中,我嗅出土地温热的气息。清香、潮润,足以使一切劫后复生。
——只火尾山雀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散步,那只花狗,它适应了链子上的生活,但它站起来,竖起了耳朵,櫻桃树,在光光的地上直立,在迎接高天的春阳。它的身体里流动着来自大地的绿汁。我估计,它为春天设计九百九十九朵花。然而,所有的潜在的行动现在看来,都是如此不动声色。
冬天的最后,也仍持守着它的深藏,这或许正是冬天的魅力。
冬天是知道如何向前一步的,但是,它这一步在当迈时迈开。这是冬天的成熟。
二〇〇三年二月四日十三点五十七分立春。日历上的黑体字仍是冬天的——副面孔。这是冬天职业性的表情,但是它的内心涌动春的明快了。快谛听,土壤里的根,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呼晡……
植物们争相受孕,动物们在收集分娩时刻的幸福,阳光普照大地,万物在呓语中醒来。你看,青黑色的树枝在微微战栗,一只灰尘中的空蜂房敞开了入口,该来的,欢欣鼓舞着,躺在草坡上,一阵淋漓的春潮涌上草茎。奔跑的蚂蚁,休眠的昆虫,冻土里潮乎乎的蛙,停止了吟唱的蚯蚓……它们,是另一种辞别严冬的潮汐,在月光下开始了汹涌。
有一刀草纸,烧成灰烬,落在旧历年的尘土里,这些散乱的土,敞开的土,以宽广的怀抱,接纳了重新开始的事实,风正在剥开沉睡,陈年里被销毁的黑,黑是一种总结后的记录。当许多事物老去着,黑色已赐予了比逝去更多的新生。
树、蜂房、草根、包括一只空荡荡的鸟巢还有我拿起的锄头,偶尔敲开的一只蚁穴……丢在瓜架上的丝瓜,悬在枝头的石榴,还有直立在望眼里一枝枝芦苇的长穗,它们,是我阅读每一种生存之后所崇敬的黑色的火焰。
是的,春天已经来临。土地、水、阳光,这些往事中的元素在力量的作用下,搅动节令和地气,让人们割断岁月打在心扉上的伤痛,唤归那些重新开始创造的热情和活力,重新给你以梦、幻想、机会和拥有美好生活的可能,在辞旧迎新的仪式里,春天让人们变得虔诚而庄严。
让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像种子,而人们天性中对春天的爱便是养育种子的土壤和肥料。我知道,人们总是在认真地准备一个季节当作自己最心爱的礼物。但是,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人发出成熟的质问,人仅有满足是远远够的,他必须找到怎样处理满足的方法。这个,人在冬天找到了。冷藏感情便是净化生命。谁说不是?于是人们便有了真正的生活,也便开始了真正的生活和对生活的理解和顿悟。
春天便是在这样的环链里踏响清脆的足音。“七时五十分涨潮,十二时二十分平。”日历这样写道,不,春天这样写道,我把春的千万种形态中的一种记录在此,它还会刮风、下雨,地上长出蘑菇,枝头坐满花朵,草尖顶出露珠,阳光变成彩虹,它还会有很多很多种样子,可是,我要记下这一天潮涨潮落的时刻。我在远离海和湖的内陆,还在一向常年下雨的山地房子里,谛听来自大地深处的潮音。
远方,有破冰的声音,那是气象名词凌汛。远方,有隐隐滚动的雷声,那是神话术语雷公。远方,永远吸引人的眼球的那些地方,因为陌生、广袤而神秘,它让人为仅仅占有的一点近而羞惭抱愧。近,意味无力走远。
当冬天走远了,我们会发现它同样是可敬的,它的压抑也是小小的,轻轻的,短暂的,它的存在和有限延续只是一次小小的逗乐,是我早该料到的一场游戏,这样,我反倒要向它道歉似甚至流露出一玢挽留的诚意来。它来自远,忽然产生出一种成长中必须珍爱的清醒,一个人能拥有它,最难将息时必定受益。
春天近了,近是必须面对面生活,远是涂肴梦的油彩被修饰了的生活。面对日历上的一行黑体字,我想到了花朵、果实以及空空的枝头和满满的粮仓。我不知不觉把淡淡的ur1从一分一秒中襄然浓缩于一瞬间,因此,春天的到来就装满了无以计数的喜悦一我,无法不踏入新春的领地,我,必须面临一分一秒的春了。
一只迷途的小蜜蜂落在我的身上,它什么也不怕,扭了扭脖子,弹了弹腿,一会儿,它失踪了,一树枇杷正放着淡雅的花香,它会不会藏到哪儿去?一定是,空中飞来孑孓,它们感到危险已经远去,在傍晚的斜阳下举行舞会,不知趣地被吸进鼻子,扒在墙壁上的一粒种子掉了下来,它也许提醒人们要向地里走去,一分一秒就这样向我走来,又擦身而过。
翻地去。明天的事,今天的准备。土层,一块地的两面,一年时间与另一年时光的两面,陈旧与翻新,结束与开始的两面,是春天开头,是春天将它们——定位在原来的地方。
回到春天的院子里,冬天已经离开了。城市在喧嚣,旧历年的枯藤和根在加速腐烂。一个人在田园上暸望。蹲下来,捧起一堆黑油油的散土。
我看见一个人,在立春的日子里,站在地边,他的影子被太阳照得很长,一群正在低头捕食的麻雀突然发现了这个离它们越来越近的人,“呼”的一声四散惊飞。
在这个春风开始浩荡的日子,午时以后,旧历年正月初四,我听到一个人丢给日子两声清爽的咳嗽。他身边水洼里的铜绿猛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