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需要遗忘来填补?相忘是一剂良药。
眼前既非江,亦非湖。古人却执意留下一份莫名又精彩的道白: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为爱,还有江湖风险之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叹。
其实,我脚下是一口池塘,这池塘也改头换面,称湖了。足见今人有多少自诩,还有多少奢贪不能消除。
一次次,我带着莫名的心动而来,又带着莫名的依恋无功而返。我与东湖到底有什么需要叙说、需要倾诉,或者有什么必要这么无始无终的来回往返。
黄昏,或者有雨的日子,我都来过,离开高矗喧闹中的楼群,离开那宽阔的流水一样飞奔着车轮的路口,离开那些人气十足的街市门面房,我找着找着,最终在东湖的岸边驻足,在那一行浓绿又苍老的柳荫的枝条下驻足。眺望东湖,水面是如此平静,夕光返照中,湖水并非铺满了彩霞,还有细浪轻迭的绸缎,所谓的散碎的金子偶尔闪耀,可是我还是要蹲下面对这一方宁静的水域,掬起一捧,消解着心中的那团棉花。
有多少往事如同棉絮轻扬,需要适度的水汽给它安逸心神,湖水就悄然出场了。水波荡漾的同时,也带来了含义复杂的夜色。它真的很美。
夜色里的东湖,湖心像一艘船停泊在中央,虚影中,这艘船似乎能把我载到一个我一无所知又渴慕前往的世界去。静默的夜里,它拖动着一口池塘,拖动着湖岸边的柳树,堤坝,堤坝上的平缓小山冈,以及山冈上的小树林,小村庄,也拖着这座尾随其后的城市,一同驶入汪洋大海的神秘波峰浪谷中。我能感觉到这艘船在轻轻晃荡,听到船底的浪花被推开时发出的哗哗的轻响。那座白天里在耀眼刺H的日光下耸立而起的一座招揽游客的三层建筑物,现在就是巨大的轮舱,它那水泥的高大固体架构,也在等着一片起航的帆。
也许,我需要寻找被黑暗推搡的滋味,被陌生的夜风裹挟的冷峻。
它会不会沉没?我的心一紧,这个问题钻出来,让所有的人讨厌,然而,世界上没有一条船不走向沉没,最后消失于泡沫,而这恰是一条船的荣耀。
岸上丛生的伴着枯茎的蒿草,发出野性的威胁;攀在湖边四周树上的藤,虚影中神秘莫测;扎在光秃秃堤坝上稀拉拉的野茅草,像野鬼披散的头发。湖水突然被一只惊慌的小动物打碎T宁静,我似乎也在推着夜的巨翅,屏住呼吸,要掀开隐匿在船下的黑暗孕育的风暴,那水底深藏的水怪。
我担心若干年过去,这湖也将死去,在东湖边,我不断把心中积淤的团团棉花撕碎。
若干年,它让我没有机会喘息。城市在匆忙的出落自己的花朵,污水、毒气、烟尘、垃圾在侵吞着一切包括湖。接受还是拒绝?我一直沉溺在夜一样的无底的深渊里而看不到一丝亮光,那些夜以继日的疼,使我一如行尸走肉,我沉淀在近乎死亡的麻木里而不自知,我像个无缘无故被一双看不见命运的手推迸了黑洞的落水者,呛得自己透不出一口气来。甚至,尽管目的不同,我还是愿意开发商把这口原来的池塘称之为湖,把湖边的每一根草当做垫在身后的毛毯,太累了,就坐下来修整——下自己空洞洞的内心、空荡荡的大脑,万念倶灰的死了的灵魂。在这个少人打扰的湖边,掬一捧清澈的水,安慰一下困顿的心灵,就是最好的补偿。让自己的理想有机会复苏,缓过劲再挣扎着站起来,向世人讨回足以证明自我存在的那点东西,哪怕轻而单薄微不足道,这些,然于一个生命的意义却不可少。
原来,我是在这里有所寻找,有所寄托的。丈量东湖的不完全是步幅,更多的还是静默中的体悟,是把自己与世相拉幵,一个人虚弱了,需要静养,需要血管向心房回应。东湖可以在唯以平复内心的暴乱的时候给我吗?让我在那沙子硌痛的坝上,找到起死回生的感觉吗?东湖这时轻得像一片月光,柔软得像一地羽毛,在那不知道的伤口隐痛处,轻轻涂上清凉的软膏,或者送来一缕减轻重压的痒。好几年,我都是一次又一次地独对这一湖水。风平浪静的水并没有揭开面纱,水面下是功利主义盛行的交易,是休闲与恶俗同在的欲望膨胀的心火,人把这一切都放下来,是多么难。这种人是何其得少呢?你看,这里两只变种的藏獒,弄得哗啦啦响的沉重的铁链,已经把言犹未尽的世象公之于众。对道德的评判,对那些视若浮云的是非取舍,还有那些恩恩怨怨的辩解,也许只有东湖的水才能把它洗清,只有东湖的风才能把它遗忘。
东湖不说话,从春到冬,又从冬到春,两岸的花在开放,满堤的柳在洋洋洒洒婆娑,东湖依旧不说话。东湖就是东湖,它在这里等那个人来亲近,来交谈,再默契地与它融为一体,这个人对它的重要,就像它把鱼藏在水里,把飞鸟藏在倒映蓝天的云影里,把敏感的节令藏在四季流转的草丛和树冠里,回头一个凝望,万事都化作了风,万物都潜入了土。
湖水漾动着,原来,东湖藏匿的水,也是一团团化不开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