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们一个一个从石头里浮出来,就像从历史的沉积岩层里终于冒出头、脸和鼻于、眼睛,就是不开lh兑话,也许是他们习惯沉默,也许是他们觉得生前该说的都已说完,再要品头论足就显得饶舌多余了。他们或面容沉静,几千年过后,还是那样云淡风轻,他们或是翘首企望,仿佛还沉緬在当年的热火朝天的岁月不能自拔。他们或凝神注目某处似乎品咂着内心深处那份不改的衷情。或蛾冠博带,长袂飘然,一副世事与我如浮云的飘逸散淡。或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一脸不敢苟且的严肃庄重与认真。时代在他们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即使过了许多年月仍然不能消泯。这是什么力量,难道真的是时间的力量,难道不是人格与才智的光辉赐予的力量?先人从石头上走出来,而石头已经被精心铸造,成为石柱,并融人了文化的内涵,赋形于体,寄情于身,这石柱就有了文明的标签——文化柱,它的功能就是让后世仰望与追忆、反省与追思,唤醒活着的后世子孙不甘沉沦的灵魂,也是给一座城市自信与资本。
这是一次今人安排古人的聚会,后世子孙安排先辈贤哲的聚会。——因为这毕竟是件很难得的事情。时间是透明的墙,墙体很厚,年代相近的彼此两个人,即使有交往的愿望,也还得受制于生理年龄的长短,但,没有东西能给人类以阻隔,自古及今,人们无一例外地发明并运用了铸造术,泥塑也罢,冶炼也罢,雕刻也罢,所有的创造都在艺术女神的庇护下指向心灵—一~?这样的安排看起来被历史选择,实际是被人心认同。看起来是对宝贵精神财富的固化,又一次更加诚恳的强调,更加长远的谋划,其实是人们失血的思维对自己脆弱精神的一种药补,一次自我认知过程的公正性的审查、回归,是回望来路与寻找去路的梳理与廓清。子孙们有一天发现这偌大的广场需要一种最能提升人们精神的风景来光大人民生活的底色,而不止是因为各地都在炫耀自己土地上的辉煌历史或故意展示地域文化特色。重要的是传承与弘扬当地历史文化精髓,给未来的发展和人们的崇高追求注入强劲的动力。历史从石头里开出了一扇门,石头也以最硬的骨质为后代的清醒做出了抵御时间的遗忘与心灵滞钝的麻木。
石头就是这样体面而公正地从时间里矗立起来的。
时间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家伙,跟谁故意捉迷藏似的,考验着人的信心,不惜几代甚至几十代,试想从东汉的大司农朱邑开始,跨越多少个朝代的凋谢,多少个世事的轮回,抬举了多少,埋葬了多少,一直往前走,谁不同意就拋弃谁,一点也不可惜,就这么大踏步地走,走到明朝,走到清朝,还在走,两千年了,这些人自己也不会想到,子孙们有一天会需要自己到场,子孙的生活空间还是少不了他们,无论他们曾经在哪个朝代活过,活得舒服或不舒服,活得潇洒还是不潇洒,还是被大家一致认可了,他们忽然会聚到了一起,这能怪他们吃惊吗?倘若从时间里一分一秒地过,我敢打赌,连他们自己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们是以这样的形式会合了。广场是最近落成的最气派最新潮的广场,有池沼、假山、绿地、卵石、巨岩、花卉、芳草、佳木,有音乐喷泉、五彩灯具、地灯、人造瀑布、花窗回廊、通幽曲径。现代露天科普画廊,身裹沧桑身世的垂荫老柳,他们过去只能在竹篱茅舍的农耕社会里生活、思考、奋发,或者伴着寂寞、困苦、颠沛流离,甚至食不果腹,现在他们被后世的子孙淘洗出来,放到赫然醒目的地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九位,我数它,不是停止的数,而是继续的数,因为时间还会给后人带来更多的人物,后来者的杰出的一生也许也会像这些先贤一样,站在这里,或在另一处,石头的、铜的、铁的……无论是什么质地的塑像,都会凝固其昔日的华彩。未来的人们也许还在寻找挖掘他们曾经留下的财富,作为子孙,哪个不为祖先超越时空的独到发现而惊叹呢?他们的思想与智慧、品格与才华,正是哺育后人的乳汁。
当大理石与铁的机床行使同祥的使命时,我深知那个被掩埋很久的古人被人们还原到他应有韵位置上,石头作为一种物质必定要化为精神财富的俘虏,祖先们是以多么大的付出,从深暗的时空里把最糟粹的文明打扮起来,他们曾经如同岩浆似的壮烈人生,经过长久的冲荡之后,才有了置见天口的机会,我们今天在享受高科技带来的便利与物质极大卞富的成果之时,同样有那些站在时代巅峰中的人物,或个人或团体,给社会贡献了向己的杰出智慧,而真正坐享其成的是绝大多数平常之辈,多么满足地徜徉在少数人创造的幸福之下。英雄改变世界,人类创造历史,普通人享受生活,今天,我们用一具朴素的石头还给先贤,同样是把他们放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享受生前不曾见识过的东西,偶尔广场上冲天的喷泉水柱、芳草丛中仿真青蛙的音箱流淌出的音乐,方以智、辛公麟、左光斗、姚鼐、朱光潜、吴女纶……我不再重数他们的名字了,他们集体出席广场盛大的落成仪式后,在这里与人们共度岁月,与天地争辉s与日月同寿,对于子孙的需要而言,青黄不接时可以做到雪中送炭,略有富余时可以锦上添花,在历史的册页里,以生命的坚韧和高标,确认着他们的——世清名。
朗日下,我看见先人高古的风姿、清奇的风骨,已经将他们最多的恩泽馈赠于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