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了这些灰头土脸的小生灵,外表的平常,一点儿也不影响它们成为鸟类精明的乡村“哲学家”。因为它们对活着的理解自始至终浸润着一种哲理:简单而默然地过日子,显得随遇而安、心态平和。不是吗,麻雀们从不追逐奢华的物质享受,即使因为生存,不得不到田野去吃谷物,那也只是取得一份生存所需而已,从不贪吃贪占。因为这些一贯的现实表现,农人们很是理解麻雀,对它们与鸡们争食、去田野吃粮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在乡村生活惯了,不仅学会了与人友善相待,麻雀们互相之间更是和睦相处,尽管有时也吵架,但吵过之后,常常相互摸摸脸颊,拍拍翅膀,又若无其事地双双飞来飞去。长期的相安无事,使得麻雀成了人们心头的安慰。即使黄昏时分,它们聚在村头的柳树上开会,不管是为了麻雀家族长远发展的事情也好,抑或为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也好,争吵得不可开交,在人们看来,那也是令人欣慰的。就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因为争抢一个毛蛋而打架,不但不令人生气,反而更增加了几分可爱。
和麻雀的低调不同,喜鹊,是乡村里的嬉皮士,人们习惯叫它“花喜鹊”。调皮,乐观,且有些黑色幽默。它们的生活水准,与麻雀们并无二致。只是把家安在门前的大柳树、大槐树上,采光,透风,视野开阔。再加上它们高超的造屋手艺,用树枝编织起来的巢穴,显然要比麻雀们的窝宽敞、明亮,也大气得多,居住条件首先超过了麻雀。从这一点上说,喜鹊比麻雀的心气要高,想法要多。别的暂且不论,单就它们有事没事喜欢站在人家的院墙上、房前屋后的树上,不厌其烦地给人报喜,就在众鸟中独领风骚。既然要做一个热心鸟,就要乐意放下众多的家务活,给自己腾出足够的闲余时间,在村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满世界地观望、打问。一旦落在谁家门上,就做出一副令人信服的姿态,尾巴一翘一翘的,话也说得很连贯,很带劲。正因为喜鹊们喜欢享受悠闲的时光,愿意油盐酱醋地说上一通,因而它们就没有多少难肠事。尽管生活一般,有时也去人家院子的玉米桩上偷食一把,那也是当着人们的面,嘻嘻哈哈着来,又嘻嘻哈哈着去。那股顽皮劲,直让人们哭笑不得。
斑鸠小名“斑斑扑鸽”。相对于麻雀的平实无闻,喜鹊的没心没肺,斑鸠则显得唠唠叨叨,婆婆妈妈。早晨起床后,先不忙于一日三餐的着落,而是站在房脊上懒懒地晒太阳,蹙着眉想心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有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不丁儿地向着远方,焦急地喊一声“姑姑等”。民间故事说,这斑鸠的前缘是一位姑娘,与姑姑相依为命。有一天夜里刮大风,院门被吹开了。姑姑出去关门,侄女以为姑姑要远行,就说“姑姑等着我”,边穿衣服边往外跑,可跑出院子,哪里还有姑姑的影子?她就翻过一座座山,淌过一道道水,不吃不喝地找呀找,还是没有找见姑姑,就一下子急死了,变成了一只鸟,这就是斑鸠,成天介叫着“姑姑等,姑姑等”。斑鸠对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前世的亲情延伸到现在,仍然没有个了断,这让它们很着急,很忧郁。可有谁能真正懂得它们的心事而能帮上这个忙呢?每到春暖花开,斑鸠儿飞临,“姑姑等”的叫声传遍乡村,农人们也只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唉,这可怜的斑斑扑鸽。”
与斑鸠有着相似命运的小杜鹃,其前世的故事听起来也是那么凄美。它本是一位勤劳的黄姓女人,因为丈夫游手好闲,家里的千亩小麦黄烂到地里。心窄的黄氏急死了,变成了小杜鹃,人们叫它“黄禾鸟”。只是小杜鹃并不像斑鸠儿那样自言自语,随意诉说,而是飞过快黄熟的麦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人们:“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它们真怕人们睡过了头,把黄熟的麦子烂到地里,拾都拾不起。人们认可了小杜鹃的好心,交定了这位忠实的朋友。有经验的农民,看到黄澄澄的麦浪从地的这头翻滚到地的那头,他们一点儿也不急,心里面坦然得很,因为小杜鹃还没有叫呢。等哪一天听到“旋黄旋割”的声音,他们知道,现在该是开镰的时候了。
大杜鹃,也叫布谷鸟,和小杜鹃在名字上只一字之差,但性情却差得远。它属于多血质,外向型。行事做派有点趾高气扬,甚至逞雄霸道。虽然它们的叫声很动听,也在提醒人们快快播种,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人们的心境都会随之开朗,但一想到它们把孩子强行寄养在邻居苇莺家里,再也不闻不问,没有一点责任心,人们就有些恼它,感觉鸟的世事也有不平。勤劳的苇莺,在村子里,人们更愿意叫它“火石鵊”。面对人高马大的布谷,“火石鵊”忍气吞声,辛勤喂养,往往是别人家的孩子被喂养得高高大大,健健壮壮,而自家的孩子,却一个个瘦小羸弱。这是多么无私博大的母爱啊!
燕子,是南国纤秀的女子,嫁到北方来,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虽然整天围着家庭、儿女转,但它们转出了温馨,也转出了恩爱。燕子是造屋天才,把家建造得神奇而漂亮,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它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外出找食——养育儿女是一辈子的大事啊!看着宝宝吃饱喝足之后憨憨地睡去,燕子们才站在屋檐上小憩,说一会儿悄悄话。当然,话题总离不开家庭和儿女。它们说话,跟矫健的身姿一样,灵巧流畅,语速极快,加上南方特有的口音,北方的人们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燕子的喜爱。人们看见燕子从碧绿的田野低低地掠过,熟门熟路、准确无误地落在去年的房檐前,就像见到了自家的儿女一样高兴。
如果说燕子是俏女儿的话,那么,戴胜鸟一定是美男子。它们既有美丽的花冠,模样儿也甚是漂亮,大有俊逸之气,更何况它还时不时地打开花冠,骄傲地秀上一把。有手艺的啄木鸟,是鸟中的能人,这注定了它们来去匆匆,不停脚步,不知疲倦,一副虔诚守信、一丝不苟的样子。穿着灰白色外衣、俗名叫“白脸媳妇”的小鹡鸰,是冬闲以后娶来的,刚过门儿,还有点怕生,躲开热闹的村庄,去了河滩等僻静的地方。没有人的时候,它们会对着河水顾盼生姿,欣赏自己的倩影。如果有人来,便显出一副害羞的模样,接着迅速飞走,不想和人过多地照面。云雀志存高远,总想让自己飞得更高,于是便一次次地直升上去,边飞边给自己打气:“渐高渐高渐渐高!”高傲的苍鹰属于蓝天,在高空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轻易不肯低就,偶尔俯冲一次,那也一定是有所收获。猫头鹰则是夜的守护神,因为是秘密战线上的战士,故而练就了一副稳、准、冷、狠的性格,落入视线的败类,很少有逃脱的,怪不得人们叫它“狠狠”。石鸡呢,可以算做高洁的隐者,深居山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便在地埂边、草丛中散步,一边走一边悠闲地高唱“呱拉歌”——那是隐者的歌。红嘴鸦把家安在山崖上,群居,一起一大片,一落一大群,它们常为冬天的黄昏伴唱,只是歌声有些嘶哑,在人们听来,有些晦气罢了。当然,这不能怨它们,因为寒冷的冬夜马上要来了。凤头百灵和黄鹂鸟,绝对是天之骄子。这两个鬼精灵,最擅长原生态唱法,天生的金嗓子,在鸟儿的舞台上,技压群芳,让众鸟们望尘莫及……
不管鸟儿们的气质、性格、脾气、情趣如何不同,但对村庄的感情却是相同的。
在村子里住得久了,鸟儿们连村子的旮旮旯旯都非常熟悉,不仅那些生长小麦玉米、糜子谷子、高粱大豆的地块不会认错,而且从春种到秋收的整个过程,它们都积极地参与了,对庄稼的出苗、拔节、抽穗、灌浆的成长过程,更是历历在目,比农民还要熟悉。去人们的家里串门,跟去自个儿的家一样随便。去得次数多了,它们的名字、它们的脾性、它们的模样,一个一个都被人们认下了,它们的家在哪里,孩子长什么样儿,什么时候来得最勤,什么时候又去远行,都如数家珍般了如指掌,好像事事和鸟儿们商量过了一样。久而久之,人们接纳了它们,即使一些缺点错误,也能宽容见谅。经常遇到它们跟孩子一样闹翻了天,一拨一拨追来追去,人们会说,那是鸟儿们的天性,就由着它们去闹吧。倒是哪天不见了这些邻居们的身影,听不到它们的吵闹声,人们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慌、气短。
乡下人明白,鸟儿从来就是村子的主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村子,没有鸟儿的村庄,其实是一处不健康的村庄!既然这样,那就让鸟儿和人一样,心情舒畅地生活在村子里吧!
2007.12.05
拿起你的手术刀
2006年圣诞节下午,我躺在县医院的手术台上,做化脓性阑尾切除手术。
无影灯下,大夫们不慌不忙地做着他们必须做的事情。大口罩盖住了大夫大半个脸,无法看到他们此时此刻生动的表情,但他们安静的眉毛和舒展的眼角,仍然在告诉我,一切在按设计好的路径进行着。麻醉药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我的下半身,这使得手术刀划破腹部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柔和,那么轻松,就像夜来香在万籁俱寂时无人知晓地开放。主刀大夫说:“这家伙看上去胖胖的,原以为腹部的脂肪很厚,想不到拉开一看,脂肪一点不厚,倒是肌肉挺结实的。”我调侃:“这是减肥的结果。”手术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中进行着。心口处忽然一阵难过,他们说那是在找阑尾,扯动了肠胃。按初进手术室摆好的姿势躺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把一截血淋淋的、极不规则的小器官拿到眼前让我看,我说:“这家伙很不起眼,但发起威来还是很厉害的,害得我一夜没睡。”主刀大夫说:“你看,都已经往外渗脓了,做得还算及时,如果再晚几个小时,或者等到晚上做,可能会穿孔的,那可就麻烦了!”听了这话,我暗自庆幸。
这次手术,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节日礼物。
圣诞前夜,十点钟,右下腹突然有了一丝疼痛,稍纵即逝,像微风漫过麦田,只留下一阵沙沙的低语。起初并未在意,可过了几分钟,又一阵疼痛袭来,比前一次似有加重,有了持续的感觉,是雷雨来临前的劲风吹过,垂柳被扯着飘起来。紧接着,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就像雨点打在屋瓦上“噼啪”作响。及至后来,疼痛再也没有间隙了,只是一条线,那是拔河比赛的双方攥紧了绳子,憋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相持在那里。起身坐一会儿,不行!倒身睡一会,也不行!怀疑是吃出的毛病,可到了卫生间,不管你坐多长的时间,疼痛始终不减。再回到卧室,继续坐,继续睡,继续疼!汗也不失时机地冒出来了,不一会的工夫,浑身已被煮透。一量体温,38.8度(哼,还是个吉祥数字呢!)。疼痛、燥热、心烦,这时才真正体验了什么是坐卧不宁啊!我一声不吭,就这样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眼睁睁挨到了天亮!
妻子听说我腹痛一夜未睡,一声连一声地问她自己咋睡得那么实,竟一点也不知我的情况,为没有照顾我而自责不已,后悔连连。忙催我马上去医院检查,她去单位请假,随后就到。
12月25日,圣诞节,星期一,上午。县医院的门诊病人还真不少,挂号窗口前排着两条长龙。好不容易挂了号,忍痛直奔内科。内科门诊室内外,一样地挤满了人。等叫我的号时,已经是十点多了。大夫号脉,量体温,在腹疼处按捏了一会儿,简单询问了情况,便开出两张单子,让我马上去检查。一项是血常规化验,一项是B超检查肾和阑尾。看到大夫写在B超单子上的检查意见,我才恍惚感觉可能是阑尾出了问题(此前怎么就没一点意识呢?)。果不其然,B超显示,阑尾已经化脓,初诊为化脓性阑尾炎,大夫建议马上手术。妻子听了着急得不行,竟央求大夫:
“能不能不动手术,输液消炎不行吗?”好像是大夫存心和我过不去,非要割掉我的阑尾不可似的。倒是大夫也不含糊,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行!”妻子一下子傻了。
我安慰她,那就做吧,不就是划一刀吗?多大个事!心里却也在嘀咕:“毕竟是在肉体上开刀,平时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知是个啥味?”心里这样想着,竟有一种豁出去的悲壮!
中午,妻子回家照顾女儿,找钱。我在医院忙前忙后,做胸透、心电图等各项术前检查。等一切准备就绪,已经到下午上班的时候了。大夫们穿起了蓝色的手术服,帽子、口罩一律武装到位,进入临战状态。我脱掉鞋,进入手术室,妻子和闻讯而来的同事、亲戚被挡在了外面。马上就要挨一刀了,心里反而出奇的镇定,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紧张。
半个小时后,我被推出了手术室。门外等候的人们把我送进电梯,继而抬到病床。他们见我说笑着出来,便开玩笑说:“嗨,看人家,做个手术像打了一场篮球一样偷快呢!”“我还以为你会昏沉沉不省人事呢,怎么还能笑啊?”同学L说:
“做个阑尾手术,就跟用瓦片割猪娃一样。”后来就有同学打电话:“听说把你结扎了!”(哈哈!)
妻子凑到跟前问我疼不疼,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脸色苍白,嘴唇结了一层痂。
看来病人倒没什么,陪病人的却吓得不轻。我说:“没啥,就跟用席篾划了一下一样。”她说手术前大夫叫家属签字,交代了一些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把她差点吓昏。马上就要手术,她还在想着干脆不做了,输液消炎算了,那样多保险呀。
这样想着,往手术单上签字时,手颤抖得几乎写不下去。手术过程中,她就在手术室外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都下来了。我说,做手术都那样,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要交代清,是个责任问题,哪有那么巧的倒霉事!你看,还不让我做!大夫说了,幸亏做得及时,不然,穿孔了就有你后悔的。她连说真幸运,真幸运。
据说,最难熬的是术后第一晚,麻药过后的疼痛很厉害呢。其实,我的体会是,伤口的疼痛也不是多么厉害,忍受这点疼,真的不成问题。最难坚持的是不用枕头平睡六个小时,最难受的是麻药未过,想动双腿,但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意识指挥不到目标,心里急得像水淹住了一样。
挺过了第一晚,后面的几天就轻松多了。妻陪我,照顾我,老说我害病都和人不一样,一得病就得动手术。我说,人食五谷杂粮,焉能不生百病?我乃凡夫俗子,哪能没个头疼脑热?平时都是我在保护着、照顾着她们母女,在她们心中,我就是她们的太阳,她们的保护伞。今天让我挨这一刀,是她们万没想到的,也难怪她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老也转不过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