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叠重重望青瓦
正如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实际上,我也不可能重新返回自己的故乡。
某一天,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从熟悉的村口离开了,去了另一个地方。
而现在回去,只能说是去看望父母,顺便看看那口日见淤塞的池塘,那棵空心的老树。那些熟悉的事物偶尔会引出我的思念。静下心,那遍地牛屎的气息会弥散在我的呼吸里。乌黑的屋檐下那些老旧的时光,岁月醇酽,有点淡淡的忧伤。那些母鸡一如既往地懒洋洋,眯着一只凤眼晒太阳。你只要不去打搅它们,引起惊慌,乡村总紧随了安宁。
我觉得,鸡是老屋的另一种符号,它们比人更警觉地守候着老屋,直至黄昏,它们才逍遥地回到老屋里的鸡窝。狗却有些躁,好像狗的一生都有一副年轻的性格,整日跑来跑去,十分热情。而墙头上的老猫就安静得多了,无论对熟悉的人,还是陌生的人,都爱理不理。现在的老猫肯定不认识我,但它的祖母可能认识。老猫都不喜欢叫唤,格外高深莫测。而整个村子的猫都一个宗族,只背脊或爪子的花纹略有不同。老猫腹部的毛色都要深黑一些,跟老屋重叠堆积的时间颇为一致。而我的记忆也是如此,渐渐有了老猫腹部毛色的深暗。
我的乡村——我矫情地这样称呼——有比城市更美好的春天啊。冬天,阳光很低,很矮。夏天的南风不需要拐弯,就能从村前广阔而碧绿的水田吹过来,所以门前的芭蕉叶是碧绿的。而冬天的西风就必须翻过那座山头,才能给黑夜带来白茫茫的寒霜。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四季里轮番展开,都附着在我惆怅的脸上,成为记忆里永恒的美丽,使我在水泥的都市里,无论行走,还是呼吸,都自觉骄傲。每想起这些,我就笑一阵子,甚至在失眠之夜,也能回味到春雨,湿润高楼的窗台。那些早年的泥土,我依然会从一只只春天的萝卜身上看见,它们也在夏日的辣椒地里。泥土最喜欢盛夏,随烈日滚烫;而秋天却安静而干爽。当又一个年头开始,泥土又会粘在新鲜的春草上,粘着新鲜的牛屎,长出很多“牛屎菇”。
这些回味,亲切,又使我惆怅,低回。每回老屋,我都会重新修补自己的童年。当我在异乡,在城市,我熬夜时的精神气会严重耗损,那就必须补回来。就如大地之子,我将自己的触须伸回到青瓦老屋的记忆里。那是我精神的母亲。
我每年都在固定的某些时刻回去。我父母还居住在那里。他们衰老了,整日里沉默寡言。他们觉得没必要说什么话了。说什么?说给谁听?
但他们还在坚守古老的农作,双手不断插人泥土,刨出自己喜爱的粮食,自给自足。我知道他们不一定喜欢我,可能更喜欢一头牛的呼吸与低头;喜欢一把锄头上的铁锈与光亮;喜欢那些懒洋洋的田畴甚至荒草;喜欢日见淤塞的弯曲的水沟;喜欢稀薄的阳光从瓦缝里漏下来,花一样印在那只苍黑的老藤椅上。
但只要我父母还在,青瓦老屋的蛛网也就在,落叶与尘串都在。会有一只只小猪跟着他们哼哼,讨食吃。会有一群鸡咯咯咯地下蛋,打破老屋的静,唱出满足的喜悦。老猫从来不说话,盘着身子蹲在母亲的脚背上。
只要父母还在老屋里居住,那老屋的心思就还是我的心思,风景也还是我的风景,牵挂也还是我的牵挂。尽管我越来越不如青瓦老屋质朴、本分,城市空调的矫情让我多少有些虚伪了。
而老邻居们也经常对我述说五谷杂粮的长势。我喜欢他们说话那硬硬的腔调,喜欢他们喉咙里那些古老的人声,习惯被他们颠倒的语序,怪异的动词。那是传承久远的古老楚国的习俗和乡声。只不过方言里的老家越来越陈旧了,仿佛那些乌黑的青瓦,潮湿的墙基石。整个老屋场也越来越颓圮,崭新的阳光里并没有几栋新房子。
我母亲说,有钱人家都搬到公路边上去了,公路都被挤成了新街。
熟悉的老邻居会来看望我,陪我坐一会儿,打听一些城里的事情。也有人老盯着我的脸,那疑惑的眼神,仿佛我做了很多伤害他们的事情。他们不喜欢的政策可能被认为与我有关,包括那些估计是失踪或者逃离的少女们,也可能与我有关。但当我离开,他们又都和我父母一样,硬塞给我很多花生,板栗,甚至大南瓜。
我身后那无言的老屋其实始终都在拒绝我的回来。我是陌生的,矫情的。我偶尔回乡的亲情总被双倍地反弹了回来。老邻居们言语硬硬的关切,祝福,仿佛我是一个人居住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活得十分艰难而凄惨。就连跟在我身后的那一路尘土,也在青瓦的背景下成为了无限飞扬的风景。我只是在这样的风景中往返。
而现在,我只能偶尔回去一次两次的。因为城市的节奏越来越快,日夜忙碌,每一天都会生出许多急切的事情将我挽留。我除了看望唠叨的父母,陪隔壁的乡亲们胡扯,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可做。我也索然。倒是感觉现在的春天转瞬即逝;夏天的田野炎热得滚烫;到了冬天,那里的寒冷也更加坚硬,空旷。只是突然秋风,强劲地吹落越来越少的树叶,使我感慨。我的内心,那不可言说的羞涩,我已经不记得乡村四季的物候了,不记得哪块自留地是我家的,该种些什么了。而梁上呢喃的家燕也会受到我陌生气息的惊扰。我的青瓦老屋正在不可回避地伤感。而更多远离的漠然,都重叠在都市的孤独里。
而最终,我会失去回望老屋的理由,当父母百年之后,我不可能再特地去拜看一头老黄牛,去拜看一只墙头上的老花猫,甚至去看望那些春天的雨燕。那就不只是我,老屋,就连春天,灵魂的慰藉也显得多余了。现在,都市四季就已共同了蔬菜;书籍和电视也夜以继日地雷同。谁还需要别人的关心和探看?精神已经雷同得虚空了一切。
我在返回乡村的大路上,一次次发誓,要重新出发,到达更远更大一些的城市,让我的老邻居们更荣耀一些。同时,我也要更多地返回父母居住过的青瓦农村,不只是看我自家的老屋,视野要更宽阔一些。要去看那些被人忽视的尖利的存在。
而往往,我只在铺满沥青和水泥的国道上重复了矫情的愧疚,重复了喝水和出汗。即使我真的反复去到青瓦的乡村,也并不能做什么了,那里的方向也跟城市一致,是笔直的,只不过有些猥琐地零散在高速公路的边坎上,被那些杂乱的树木忽隐忽现地遮蔽。所以我有时回去,却并不急着见到自家的老屋。不言语,只四处晃,像一片青瓦的屋檐上被树叶反复扫过的将落未落的残瓦。
而那些跟随我的小孩子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一个人村前村后徘徊,看这看那,听那细小的笑声。老树乱晃的阴影日夜摇曳,但那已不是我的言语。且我与我童年的乡村即将失去关联了。因为父母已老,我要将他们搬进城市,与我一起居住,让他们整日坐在逼仄的阳台上,安享无所事事的晚年。
老屋深锁
老屋并不遥远,就城外二十里地,但我已经十年没有进去过。
十年前将父母接到城里后,我就没有再回去过。但现在必须回去看看它是不是漏雨,还能不能使用。出门的时候,父亲斜依在他卧室的床上,思绪游离,一脸虚妄的幻想。我出门他根本听不见,也看不清晰。他早就是个聋子老头了,最近又什么都看不见。五月之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早些时还满世界跑,天天吃斋,上庙,劝都劝不住。忽然就不跑了,看不见了,说病就病了,一病就只能赖在床上了。
我之所以急着要去老屋看看,是我娘说,怕父亲万一有个事,还要回到乡下。尽管这是我不情愿的事情。八十四年前父亲就出生在村子里,我们的根系都还在老屋的四周。
而直到去年,我都不怎么操心老屋,无论暴雨和冰雪。因为父亲还能满世界跑。他在逛庙礼佛间隙也时常转回去看看,时不时给我一些惊奇的消息,有村子里的,也有老屋的。比如村里的小学搬迁重建了,村头的窑厂肆意挖土,祖坟都只好迁走。比如屋后树木太多,屋上都是厚厚的落叶,雨水不流畅,很多瓦片似乎要烂掉。比如他没留意,一根竹笋就长在屋后的檐下,穿瓦而出,高大而茂盛,已不方便砍掉了。还有,屋里居然也长了一根巨大的竹子,楼板已被顶开……
母亲腿脚不便很少回去,1958年大跃进她就这样了。但母亲很会唠叨我父亲,该不该回去看望老屋都由她唠叨而定。包括如何处置村子里割舍不断的人情。母亲是这些事务的总指挥。
不为老屋操心的另一个原因是有我大哥在。虽然他不住在老屋旁边,隔一个田垄,大约两百米远。大哥职业是泥瓦匠,走村串户挣钱糊口不易,日子也忙,并不维护我的老屋。但大哥在,我心里就有依赖。老屋真有什么事,他最终还是会管的。即使现在忙不过来,顾不上打理这不值钱的老屋,将来父母老了,也会有大哥做主操持。老屋漏不漏,倒不倒,我无所谓。
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大哥了,长我十一岁的大哥忽然暴病下世,家里就只有一个仅能自顾自地老嫂子,侄子侄女都在外地。那老屋我就不能不亲自照看了。
我和妻子到达老屋时已半上午了。
村子中间,那黑暗而低矮的四间瓦屋就是我的家。四十五年前我出生在这里,老屋比我还老一岁。可是我已经不能到达老屋的门前,场子里满是荒草,有的高于人膝,更多的高过人头。檐下疯长的泡桐树正在秋风里轻扫屋檐,那些瓦片已经残缺,稀疏。墙上满是雨水的漏痕。大门紧锁,窗户半开。我心里一酸,就想流泪。这就是我父母一生的财产,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是父母终日不能忘怀而终究还要回到这里的老屋。
去邻居家借来茅镰刀,大砍刀,锯子,我和妻子忙乎半天,终于从稻场上的杂草里割出一条便道,可以勉强走到老屋的檐下。我并没有急着去开这扇已经锈锁的大门,抹了一把汗继续将老屋檐下的泡桐树锯倒,老屋后山的毛竹已经长到瓦屋的东头,很是茂密,一排存放柴火的小屋,猪圈,厕所,都已经被竹林掩盖,有的毛竹直接从屋里长出来。我锯掉了一些,使其不扫老屋的瓦檐。
终于可以开锁进屋了,然而家徒四壁,陌生得让我十分惊异。因为当初搬家,是大哥与父亲搬的,零碎的物什父亲陆续处置了。再零下的如方桌板凳可以使用的器物大哥移至他那边用了。屋不住人,东西不能多放,尤其木头家具,怕生白蚁。只那些挂满尘串的楼板还在,当年没有烧完的茅草还有几捆叠在阁楼上,墙上挂的筲箕簸箕竹篮之类,虽已斑驳不堪,但还在。而当年的灶台,无锅,大约也是我大哥处理了,而今两个黑黑的窟窿明示着那年那月的烟火痕迹。屋内挂满凌乱的电线,然而外边的电源已经被摘了,既然不住人,要电何用?
母亲特别叮嘱我看看他们早就预备下的寿材,父亲与我大哥早已将其高高垫起,洒了防白蚁的药水,都好好的。只是抬头,有些瓦片已经破损,从屋内就能够看见秋日里蓝蓝的天光。大概去年南方大雪冰冻,老屋的瓦片也不经百年不遇的奇寒和雪压。
我对妻子说,该修一下了。
本想扫扫,十年不来,扫扫老屋也是好的。但没有扫把,也不便去邻居家借。十年不扫的老屋也不是轻易能扫干净的。甚至老屋已经不可能再有干净的颜色了。都是土灰与阴暗。在东边我当年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棵巨大的竹子,长在当年床后谷仓的位置。只是屋内缺了阳光雨露,这棵竹子在它长成竹子之后就慢慢枯萎了。我们不得不锯掉它。我邻居婶娘过来帮忙,她帮什么忙,像我老娘一样气喘吁吁。我们一起退到屋外,徘徊良久。
我找到一些堂兄,商量请他们一起修缮老屋。
父母到城里去以后老屋只翻修过一次,虽然每年父亲都会回来几趟,扫一扫瓦檐上的树叶,清理清理屋后阴沟。起先,我还对大哥有意见,就知道忙自个的,凭着手艺好没日没夜给人家做新屋,砌新灶台,并不关心我的老屋。但他自己是泥瓦匠,我没有必要过分操心。四十六年的老屋也不至于顷刻就能倒掉。要真是我的父母老了没有地方安置,大哥说,有新屋呢!但现在就不能这样想。老屋变得必然而且唯一。因为再不会有兄弟与我分担年迈的父母了。我必须确保老屋不会彻底颓坏。与堂兄们约好,等晚稻收割,棉花摘了,山芋挖了,小麦种了……不再农忙,我就回来修缮老屋。
而那是要依靠我的族人,我的同村。虽然我从外出读书开始至后来工作,都没有多少时间待在这老屋,兄弟之间少了来往,多少有些生分。但血脉还在。
老屋上的青瓦破损了不少,要加一些。但现在已经没有窑厂生产这样的青色小瓦。堂兄说了,隔壁临城的开发区正在拆房子,人家不要,可以弄一些。但买不到,要自己去拆。如果没人要,那是用铲车一下子就推倒了的。但我不能去拆别人的老屋,只好委托几个堂兄,说好由我出钱。我不知道这能不能行,希望兄弟们能够给我这个人情。我之所以修缮老屋不是要占村子里的土地,有贪财之心,而是要善后我已经年迈的父母。看看如此颓败的老屋,看看荒草离披的稻场,希望他们不误解,不急于在我的屋场基上做自己的新楼。毕竟我离开村子几十年了,完个不进家门也已经十年。
我是在疲劳和颓唐中锁了老屋的门,离开老屋的。在回城的路上,遇见邻村一个族兄,也是我小学同学。他说拆建村小学是他承包的,那还留了一些老瓦,可以送我一些。心里好一阵温暖。我想老屋再经几场秋雨,就可以被翻新,就不再漏雨漏雪。门前的秋草也会在秋后紧接着的冬天里被寒冷颓倒。我要再来,进屋,锁门,肯定会方便许多。
只愿我维修了老屋而不要很快就使用老屋,希望我父母还能健康地多活几年,喝我城里的自来水,晒我城里的太阳,使我不过早陷人更大的孤独。现在一个人八十多岁也不是太老,聋子就聋子好了,瞎子就瞎子好了,跛子就跛子好了。但那是我老父,那是我老娘啊。
稻场寂寞香樟老
瓦房子从来不生长,只越来越旧。倒是房子后面那棵老樟树还在年复一年地翠绿,对比了瓦房子的矮小,乌黑,沧桑。
那是我乡下的老房子,瓦片由青而黑,我们不住已经十多年。但仍然留着,我父母亲以为那是他们唯一的财产,也是最后的归宿。现在他们跟我住在一起颐养天年,而百年之后还必须回到老屋。必定要一个热闹的仪式,并由此出发,隐匿到瓦屋背后的青山。那将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起点。因而父亲时常挂心,偶尔也会一个人溜达出城,回去看看。当然是父亲身体尚健,走得动。后来父亲耳聋,目盲,腿脚无力,就整天待在家里。有时也会忽然记起,唠叨一句两句闲话,间或也叙述一些往事欢乐。
但更多时候是像我一样,将许多发生过的事情他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