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春
很少有人于此站立,行走,只有春风从此穿过。村子里,风,不知不觉已经很暖和了。弄堂恰到好处的暗淡和潮湿,包容了春天的丰沛和滋润。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房子,有些神秘,也很有情调。老屋不能厌弃它的旧,它的破。春风每年都从弄堂出发,从村子里吹到外边去,从熟悉吹到陌生,再穿过整个春天。天空下都是田野的气息,河流的气息。村东,横山山脉起伏的影子也与弯曲的弄口、破旧的山墙重叠了虚拟。那些旧事,攀爬在泥墙上的枯藤,都在移动,仿佛日影西移的呼吸。
春天了,什么不想动一动呢?
在舒展的暖风里,老屋门前,春风抚摸着沧桑的脸。仿佛从三十年前回来的记忆。那时候,破旧的弄口是等待的地方。一个人等在那里,等燥热的阳光一次次撕开等待的衣扣。
这个春夜,我只听得见自己。我喉咙里藏着另一声单薄的叹息,一滴雨滴落在黑夜中。我不透明,思想也不愿意停留在老屋。弄口的脚步早已疲倦了参差,不如崭新的夜色轻盈而整齐。春风却整齐地吹过了瓦屋的檐口,暖和了墙缝里的麻雀,雨的浙浙沥沥,涂抹了春夜的回味。春天的灵魂可以绘画出来吗?是远处灯火下飞来飞去的小虫子?是那些隐隐约约发亮的翅膀?
在风中,夜晚再一次出发,时间的远离更加快捷。我朦朦胧胧的思想被茂盛的春树掩盖,在宽阔的田野呼号,在草尖上摇晃。泥土的芬芳,村口的大树,枝枝叶叶都摇曳起来!山坡上,更多的鲜花,盛开,然后缤纷落地。她们的生动都被我听见。
我心甘情愿做了春天的泥土,指望更美好的生活,指望比阳光更安静的呼吸。而春夜的一切都隐藏到心底,那是爱情,在更深处生长,在更远处旖旎。不让无关的人听出秘密。
春水无端,很快会到达盛大的夏天了。而关于夏天,关于明天,我默默地想……
老屋里那张隐约的旧书案。仿佛当年,陆游只能闲居杭州。宋朝的旧事不是我的旧事。他“世味年来”的春天,诗情无端,也闲在江南老屋的弄口。
那一杯时光里喝淡的茶,矮纸斜行,写在枯朽的纸张上。春雨夜气,清醒漫长。在逼仄的弄口,回响,间歇,一个诗人闲适的蛙鸣与鸟唱。
古往今来都赖在小巷子里慢慢变老,那又如何?
旁边坐着我的爱人,身后站着颤抖了拄拐棍的老娘。弄口,那些出门打工的人,躲计划什么的人,走村串户做小生意的人,收费款的人,纷至沓来的茶客……没事都喝茶。喝粗淡的茶,村头的泉水,很浓的泥腥味。
有年轻女子从弄口探头。我不认识。她停住脚,低头,回眸。春天就停在她那一瞥里。滞留春夜,滞留微笑与妩媚。
我很乐意留在老弄堂里。也乐意青瓦窄弄的村庄。春天都在田垄,而被春风抚拂的人,花朵,一只声嘶力竭的猫,都老屋一样安静,微微有些甜腻。
可惜宋朝的陆游不能遇见这些。他只关心国家的战事。
而我应该买走他所挂念的杏花,那枝带雨含泪无人顾盼的古老杏花。
折断那声布谷
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一只,一声,从小城上空边飞边唱。布谷鸟的歌声不如云雀的高,在低空,缓慢,仿佛就在楼顶,头顶,耳边。我不喜欢一只布谷如此的清晰。它过于简单,且重复,隐约了凄厉。现已不是唐诗宋词年代,凄厉无美可言,勾不起遐思,伤感。布谷鸟好像从无对答与群欢,一声声无词的惆怅就在天空,却不可忽视。我希望找到一只鸟孤独的证据,布谷为何是一只,一声?为何不像麻雀或者喜鹊群飞合唱?
是否从传说的源头就是一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化身,且渐成诗人无助的情怀?
其实天空里并不止一只布谷鸟,我看见它们大大小小地飞,歌声有强有弱,羽毛的颜色有深有浅。一些布谷一声一声地唱,一声一声地间歇,停顿。有的一声连着另一声,两声之后再停顿,声音稍弱一些,两声并联,凄厉显得遥远而温婉。这是否是大杜鹃与四声杜鹃的不同?小城上空的布谷似乎互不来往,没见过它们彼此挨近了飞。一只鸟从城南唱到城北,从城北唱到城南。城南城北连绵了山峦,有麦地、树林,城南有浅浅弯曲的二郎河。
布谷是从一处山峦到达另一处山峦,从一处麦地到达另一处麦地的。
我看不见春天大地的广阔,因为已远离麦地许多年了。而多年前,我就站在起伏的麦地中间。那时我并不以为布谷是一只鸟,也没有听出孤独。我的村子很小,黄昏的炊烟可一一数清楚的,四周山峦很矮,被起伏的树木环绕,当麦子青黄相间,远处的麦地略微高一些……有一个孤独的男孩一个人割草,放牛,寻找逃跑的小猪……周围除了麦子还是麦子,看得见的只有天空与布谷的歌声。后来,张望布谷的男孩去了遥远的江南。大城市的布谷也是一声一声地歌唱,但我担心它飞翔的疲倦,因为歇脚的地方更遥远,有时一声“布谷”要从江南飞到江北,中间隔着滔滔江水,隔着西上东下的轮船。
那时麦子都长到了屋头根了。我一直以为布谷在为麦子歌唱。当歌声日夜不歇,麦子就在阳光里金黄,收藏着时间的透明、雨水的饱满。紧接着,奶奶或母亲们就叮咛,“要开镰了。”忙碌的村子就将那些布谷鸟的歌声也收割了。而后,布谷渐渐依稀,直至了无痕迹……在剩余的夏日黄昏,可以吃到新磨的麦而和着新鲜洋芋的晚餐。麦地里空旷了阳光的开阔,南风摇曳青青半夏那奇怪的叶子。水田清脆了水声,插早稻了,耘田的人偶尔会像布谷一样唱山歌……
现在并不指望新鲜的麦子填充晚餐的饥饿。这里已少有人种麦了,插早稻的都少。大地风物不同,布谷鸟知道吗?布谷或许依旧是早年的那一只,可能它根本不管乡村的荒地荒田。麦子都集中到北方的平原上了,那里大地广袤,无垠而平坦,从电视里看机耕机收,我这里早就割了油菜插了山芋。布谷,布谷,播下另一些种子。早稻不插,晚些时插中稻,种一季就够吃饭。村里不会有人愿意听一只鸟孤独地歌唱,都去打工了。黄昏或半夜,电视里都是彩色的故事以及金属的音乐。布谷若再从老家村子飞过,还会被倾听?我忽然惭愧自己矫情,人到中年才听见布谷的孤单,才诧异一只乡村之鸟飞过城市上空的惊慌。而乡村并不是城市的记忆,我只从落寞里听出一声鸟唱的单调。早已远离了麦地,只偶尔狂欢彻夜,偶做孤独的嘶喊,却再也照不见镰刀上朴素的光辉。
而我们并不在布谷的歌声之中。
时常有人问我是什么时候听见布谷的。我们可能有共同的童年,那布谷的歌声仿佛宿命的歌声,倾听时的语境不同,一年的忙碌和休闲就不尽相同。我所听见的布谷总是忙碌的,有时在教室上课,我会停下来对孩子们说,听听布谷……也有半夜回家,我停住脚步,听一只黑暗里的布谷,简洁,强烈,凄清,穿越城市的灯火,又意味着什么呢?
只是鸟声而已,一声布谷却从我的耳朵进入了内心。我粲然。一只布谷真的孤独吗?终究是谁的孤独?我也懂一点鸟事,那会是唤偶的宣言?
是分行的情诗?一只鸟唱着春天的情歌去找另一只鸟,一只鸟的爱情跟我们有多大关系呢?而城北的前岗山,城南的二郎河,城南城北的麦地以及我落寞的倾听,都是爱情的背景。有爱情就够了,一只鸟并不真的需要那漫山遍野金黄的麦子。麦子只是一个季节的象征。这些懒家伙,把孩子都寄养在大苇莺或者画眉家里了。它自己唱得倒是轻松而开心。我管什么鸟事,马上天气就要热起来了,它们会迁徙自己孤独的鸣唱。
它们要离开。我听不听它们的故事,它们都会离开……
抽象一条河流的臆想
乡村。她的气息会随一条河流穿越城市,青山绿水的蛙鸣却到此淤塞,风的空旷也在绿化树上停顿了,拥挤着。那些明亮的虫声被放大成一盏盏黑夜的路灯。
城市。乡村。它们各有各的风景。但都存在于河流的两岸。
而一条穿越城市的河流,那遥远的上游,山峦、树木、乡村,青山绿水的是源头的诗意。而当河流弯弯曲曲进入城市的一刹那,流水依旧透彻,依旧诗意了城市的倒影。漂浮的树叶底下躲着很多快乐的小鱼。宽阔的水而,精致的游船,城市安静的周末,从学校放出来的孩子都在此嬉戏。江边公园里也隐约了年轻的情侣,闲散了打太极拳的老人。
河流在城市的入口显得轻松,风景迷人。可是,上游的乡村并没有这样的轻松,也不会有如此精致的游船,精致的拥抱和接吻。
有趣的是,城市夜晚的路灯也像河流一样。那些路灯,标志了车流的堤岸,好像城市就是要用这些路灯交织另一条河流似的,远看就是河流的模仿秀,灯河交织了城市夜晚的灿烂。而真正的河流里却只有灯光摇曳,鱼也在这些倒影里。
这很浪漫。
是河流使城市有了妩媚和灵动,有了蜿蜒与遥远。青山绿水的气息被一条河流带到这里,乡村就只是城市遥远的背景了。那些瓦片青黑的屋顶,白墙,民居的简朴气息,都潜伏在河水的深处。
而城市,却总是把自己与那些遥远的乡村严格地区别开来,它自己的边缘,都被叫做郊区。
一直以为城市不需要蛙鸣,但吃青蛙;也不需要鸡鸣,但吃鸡翅;不需要牛哞,但吃牛肉。
人都在精致的房子里,那些精致的鸟都在房内精致的笼子里。人与鸟彼此倾听,也不一定勉强,城市不是听觉的城市,而是味觉的城市。
而味觉,那些星级酒店的干净,气派,令人羡慕。
城市,姑娘们的笑,也有一种精致的光晕和满足的底气。那一脸灿烂的阳光,牙齿雪白,眼睛也像河流入口处的流水,秋波暗送,走起路来,浑身青春的颤动有如流水上的波涛。
但城市越来越大,像一条无限生长的章鱼,也仿佛一只被时间日夜鼓吹的气球,在无限地膨胀。无论是谁都很难将一座城市尽收眼底。即使一条河流也要走很长的路才能穿过城市的膨胀。河流在这里有另一种弯曲,在一些孤傲的高楼旁边,在一些霸气的桥梁之下,城市静穆下来,接受这些建筑的倒影。
城市的倒影都在河流里,但会不会融化呢?
很多人在河边洗涤。
但那不是乡村捣衣的棒槌声。在洗什么,我看不清楚,也不认识那些被漂洗的东西。但时刻都有人在洗刷。
下水道是不是河流另一种支流呢?那潺潺的声音是不是城市夜晚遗失的梦寐正在奔走逃离?不过这些梦并不清澈,但有颜色,甚至丰富到神秘而不可言说。而有些很暗淡的河面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脸色堆积了沧桑。
也见证了城市的丰富、复杂。
那些异样的气息,最终都流入了穿城而过的河流。而河流自己带来的,那些远处的青山绿水的透明,在这里被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高楼,马路,彻底置换,成了下水道里的秘密。
想看见浑浊的河水里的游鱼,也只是那些孩子的梦想了。
城市的河流,也像那些高楼上的窗帘一样,总被什么遮蔽了。那故意的浑浊都想必才是城市真正的智谋,是它自己制造了这种不能透视的神秘。
在河流穿过城市的时候,河流自然会看见城市里各种各样的身影,面孔,听见他们的语言,叹息,甚至邪恶的意念。有时匆忙,有时悠闲。
如果有人走在河边,会不会也像遥远乡村的牧童,或者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喜欢向河流的水面回眸,侧目?
他们能看见什么?
在乡村的河边,有时不只是看见山峦、树木以及自己的倒影,还能够看见一个人从娘胎里带来人世的良心,灵魂。看见单薄的天空。看见迷蒙的未来。
未来。那是不是更远处的城市?
人的理想总很奇怪,它往往不在自己身边。而城市正好就在乡村的远处,在漫长的河流下游。
那浓浓的河水会是一碗酽茶?是。那有明显的茶渍,颜色。但没有茶香。咖啡呢?咖啡的气味和颜色真的很像穿过城市的河流。
忽发奇想,若把暗淡的河水当咖啡,就地取材,卖给城市自己喝,或者卖给城市里的人,如何?
红色的,绿色的,胶鞋。
很多人跑来跑去。他们在城市里有很特殊的身份,被叫做农民工,穿着或红或绿的胶鞋为城市忙碌。他们是否来自河流的上游?
大山里很多人都迁移了出来,因为开荒种田,饲养牲畜,会污染城市的水源。所以他们必须离开,以便种上更多的树,响起更清幽的鸟鸣。
看他们忙来跑去的亢奋,他们在城市里的悠闲,无奈,也有匆匆忙忙的快乐。他们重重的脚步以及高声大气的言语,会变成花花绿绿折叠的纸钞。
而几乎所有的纸钞,都有强烈的城市气味,被农民工紧紧揣在荷包里。城市人的汗气也有很舒适的空调味,比一棵大枫树都要阴凉得多。
根本没有必要拷问,这些黧黑的面孔,强健的筋骨,他们必定与山崖上那些岩石、松树为伍。有些人要仔细听,才能分辨他们声音里山村的痕迹。他们来得久了,已经在说城市的方言了。他们也像城里人一样走路,喜欢把目光抬起来,去接近城市的天空,正如乡村的河流穿越了城市就是城市的河流。
城市的风,从下往上吹。天空,堆积着特有的气息,颜色和财富。
而街道上,也就是大地上,那些匆匆忙忙卖菜的人,喊叫着洗刷楼房窗户的人,麻利地洗汽车的人,在冬天疏浚下水道,疏浚河道的人。他们都要使用河流的水。
但为什么又要疏浚城市的河道?河道由高而低,水往低处,在城市里会慢下来,并且淤塞。
或许城市庞大,富有,像一个巨人的大腿,夹痛了奔驰的骏马。如果只流经一些小村子,倒是不可能淤塞的。堤岸说不定还很陡峭。
疏浚河道等于翻动一条河流的直肠。那些掩鼻而过的精致汽车,被洗涤下来的荣耀和世俗的灰尘就流淌到下游去了。河流就是城市的直肠,城市像一个大活人,上面吃着美味佳肴,喝着琼醪,排泄之物自然少不了。
而在城市的出口,那里又将是乡村,是城市另一面的郊区。
城市的气息也会随一条河流更改了方言。
而在河流的出口看见的也是浓绿的浑浊。树木也重新掩映它缓慢富态的流淌。远处又是大规模的蔬菜基地,还有大型垃圾填埋场。推土机正在轰隆隆平整土地。这里又是崭新的经济开发区。城市又要膨胀,河流两岸除了鳞次栉比的概念新区,还有码头上的集装箱堆得像真正的高楼一样匆急而雄伟。那些戴安全帽的人,黑脸膛的也是农民工吗?我们没有理由去翻阅他们的户口。称谓其实无关紧要。
想到一则寓言:
有一匹狼想把一只小羊吃掉,但没有理由下手。狼想了很久。正好小羊渴了,去河边喝水,狼立即很兴奋地说,“你把我的水弄脏了,所以我要吃了你。”可怜的小羊羔抗辩说,“狼先生,您不是在上游吗?”
上游是个好地方。但上游的乡村有什么理由指责下游的城市呢?人们越来越喜欢到河流的上游去了。而寓言的下游是不好听的,寓言的上游也在强词夺理。而做人做到下游了,看风景看到下游了,也都不好!
但下游的水是被谁弄脏了呢?是上游,还是下游自己?而上游有上游的文明,下游有下游的文化。
一条河流自有一条河流的宿命。
在更远处,河流又穿过了另一座城市。那里丰富与嘈杂依然如斯。在下游城市的入口处,蜿蜒而来的河流清澈吗?我希望是。
一条河流只串联了零星的村庄。而河流旁边那一座座城市,并不需要任何人来为它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