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乐器店门口,穿着莨绸上衣、麻料短裤,千层底布鞋。温和儒雅,眼角眉梢也有擅长数学的人特有的那种精准理性的表情。
一开口,是南方口音。“除了我这个寡妇朋友,好久没人来看望老鳏夫了,欢迎欢迎。”
其实他并没有履行结婚那套程序,可见他对阿琳情重。我是能理解他的,我父母就是拒绝领结婚证,他们并不是相信只有此生的人,他们觉得前世五年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多少个前世的相遇与缘分,才换来了今生的夫妻缘分。领一张结婚证他们觉得不浪漫,在众多的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群中,一张结婚证太无法体现出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感情。这甚至是一种玷污,对于彼此信任的玷污。因为许许多多的人都觉得有了结婚证是安全的,他们并不需要这个安全。
我理解老鲁,在他心里,他是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他左手无名指上果然戴着戒指。
杨小湖看见乐器店里的钢琴皱了下眉头,大概又想起小时候被他妈拿针扎手指头了吧。他现在听见钢琴声就真的头疼,不是我们写个作文、说句话,说,啊呀我听见他说话头疼,用来表达一种情感。而是真实的条件反射,钢琴声——头疼。
我和林萧萧倒是都还喜欢钢琴,不过为了杨小湖,我们一般只听二胡、唢呐、琵琶、古筝。为了活命,杨小湖只听戏,不听西洋乐。也不知道他在美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在乐器店里随便搬了几把椅子就坐下,杨小湖捂住脑袋,尽量不去看钢琴。
“我太太走后,我就很少回到那两套房子。我们没有一起生活过,就是她常常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帮我洗衣服做家务,照顾我。我是受不了和人待在一起太久的,如今才明白后悔。我就是那个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我年轻时候很狂,总觉得工作事业最重要,还认可门当户对,我知道我爱她,可是又有点嫌弃她没文化。等到三十几岁,才明白真情是什么,学会了珍惜,想要结婚,但是老天不给机会。她走后,我才明白了人格上、教养上,我们两个谁高谁低,我是渣男。我买的那套新房子,就是打算让阿琳和我做邻居,你们瞧瞧,我和人家结婚,也不打算住在一起,我就是个冷血动物。那房子是一天也没住过,死人阿琳没进去过,我这个活死人也没进去过。这房子就是这么个问题,你们看看还愿意住吗?”
“这个没问题。就是问问您家摆钢琴吗?您有弹钢琴的爱好吗?”杨小湖问。
“没有,阿琳喜欢钢琴,我不会弹。她想让我结婚的时候送她一架钢琴,她如果寂寞了就能自己学学钢琴,所以我才开这乐器店。三年前,我的眼睛里面只有钱,什么都没有。你想弹钢琴常来我店里就好了。”老鲁回答。
“没钢琴我就放心了。看看姑娘们愿不愿意住。”杨小湖说。
“心灵美的人生死都是美好的。”林萧萧说。
“如果阿琳偶尔出没我们也无所谓,我们喜欢她。”我说。
老鲁有点动情。“谢谢你们。但是她真的从来没出现过。她太懂事,总怕麻烦我。只是她走后我酗酒了一段时间,梦到过她两次,她那副忧愁的面容,问我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我就戒了酒,开了这家乐器行。”
老鲁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千层底布鞋上有些木屑,又四下打量了下乐器店,有几把吉他、几把提琴;可是他又说自己不通音律,怎么会做吉他、提琴呢?也许他靠做些木工活儿消磨时间吧。老鲁并没有邀请我们去他的起居室坐坐,也没有邀请我们进他的小院子坐坐。虽然我们几个人都看得到乐器店后面后一个很漂亮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大水缸,水缸里大概还有金鱼和乌龟,院子里有两间屋子。
杨小湖不想半夜三更去看房子,又考虑到林萧萧喜欢这小区,她与阎罗关系又好,当下决定签合同交租金拿钥匙,明早搬家。杨小湖就一边看着钢琴哆嗦着如吴老二一样,一边签字。
“我加您个微信还是支付宝,还是留个银行账号,以后房租我给您打过去,我是不再上您这店里来了。”
“这么讨厌钢琴啊!”老鲁说。
“怕啊!从小被我妈拿针扎到大,看见钢琴是又烦又怕又恶心。听见钢琴声音就血压高、心脏能一分钟跳200下,一点都不夸张。全部都是阴影。学个钢琴就真的高雅吗?”
“理解,我也有强迫自己的父母,家里有点小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我是ZJ人,我的老子说我让你娶谁你就给我娶谁,不然我断了你的财路。所以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拼命挣钱,他做实体,我做虚拟经济,我来钱速度更快。阿琳走后,万事皆空。一切皆空。我已经错过了让自己活得美好的机会。”老鲁说。
“咱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小湖说。
“三年没回去了,你们来了,我也打算回去住住。我的房子有许多美好回忆。”老鲁说。
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爸陈小明。
“姑奶奶,几点了,您还不回家啊?”
我们拿了钥匙,安顿下杨小湖,打车送了林萧萧,我一个人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