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近旁南清王暂住的别院内,丹砂百无聊奈地蹲在墙角数石子儿,眼神时不时地往书房紧闭的雕花门瞟,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一阵,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依稀可辨“容家女公子”、“锦绣”之言。
“丹砂!”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猛然响起,紧接着,丹砂的肩头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被这么突然一惊,丹砂脚下一个没稳住,趔趄了两下,险些一头栽倒,气愤间,猛然回头,便看见一个一身青色衣裙的女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本是气哼哼的丹砂在乍一看见女子的模样时,脸上的怒意瞬间转变成了层层叠叠堆砌的笑意,像极了盛开的花儿:“云灵阿姊!你好了?”
云灵瞪了丹砂一眼,娇俏地如三春桃花般的脸上带着几分春寒料峭的笑意,瞟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才问道:“王氏女公子还未出来?”说话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几许莫可名状的失落。
“可不是?”丹砂并未在意云灵细微的语气变化,嘴角一撅道:“早就闻听琅琊王氏女公子锦绣姿容绝代、人品贵重,天下男儿争相求之,难道我家王主也被王氏女儿所倾倒?那容家女公子可怎么办?”丹砂话已出口才意识到不妥,果然听见云灵冷哼一声道:“这与容家女公子有何关系?她不过是拜在王主门下研习医道,对外也不过是南清王的女弟子。听你之言,好像她已经是南清王妃似的,此等言语乃大不敬,以后莫要再言了!”
“丹砂多谢云灵阿姊教诲!”丹砂极为恭敬地回道。云灵比丹砂待在南清王身边的时间长,人又是南清王众侍婢中最好看的,虽然平素里仗着自己是主人身边的老人儿,又有几分姿容,很是不将人放在眼里,可是对于孩子心性的丹砂来说,就是喜欢云灵,没有来由的,无关乎儿女之情的。
自从上次莫山之中,云灵被南清王一掌打伤,养了很久,直到最近才恢复。丹砂今天也是云灵伤好后第一次看见她,故而先前惊喜过头,说话也没了遮拦。如今被云灵训斥了两句,倒是脑子清明了不少。
“司乐阿姊让我过来看看可要传晚膳?王氏女公子来了也快一整日了,王主午间未曾传膳,司乐阿姊担心王主身子不适,差我前来看看王主和王氏女公子的棋局可分出了胜负?”云灵三言两语道明了来意。
丹砂却是郁郁道:“我先前进去瞧了一次,估摸着这局怕是一两日分不出胜负?”
“如何讲?”云灵闻言大惊,南清王的棋艺造诣之深,当今天下能与他对弈超过半个时辰的都不多见,这琅琊王氏的女公子竟有此等能耐?可丹砂也非一般僮儿,也算是南清王的半个弟子,南清王的棋艺对他也是倾囊相授,既然他说一两日难分胜负,那便是错不了。
“王氏女公子的棋路诡谲,纵横捭阖,非寻常闺阁女子之路数,倒像是……”丹砂说到此处,似有顾忌。
“像是什么?”云灵急急问道。
丹砂眉头紧锁,斟酌半晌才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云灵阿姊可听说过帝王局?”
“琅琊王氏凤隐先生三十年前摆下的帝王局?”云灵惊呼。
丹砂点点头:“王主与王氏女公子对弈的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正是帝王局!”
此刻的书房内,暖室如春,山形镂空博山错金香炉里有袅袅香雾静静缓缓地升腾、弥漫,靠窗的一张古色经年的棋桌前,一对年轻男女相对而坐,冥思对弈。两人侧后方三尺外的距离分别有各自的婢女侍候在侧。
南清王刘庸白玉簪冠发,银线织锦寒梅图案素袍,同色雪狐毛领大氅刻不离身,怀中雕花镂空青铜手炉轻抚摩挲,他坐下的位置不是那种用于跽坐的软垫,而是可以倚靠的那种类似于软塌却比软塌还要小许多的小榻。
刘庸微微斜倚着,全身散发着慵懒之气,眸中又似有些微倦意,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在棋盘的一角落下一颗黑子之后,便轻轻阖上了眼帘,似是转眼间便睡着了。
对面的王锦绣一身暗红金线织锦曲裾长袍,端端正正地跽坐着,袍子的下摆垂落于身边四周,像一朵绽放的牡丹,墨发如瀑,只在后腰用金色的丝带束着,在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光晕弥漫的错觉,仿佛是云间的仙子正敛眉独坐,暗自神伤。
而此刻的王锦绣也确实是在敛眉神伤,方才刘庸那一子落下,出其不意,将自己已经布好的局活活给葬送了,眉头轻蹙间,竟对刘庸生出由衷的钦佩之意。方才那一子,刘庸分明是已看到了十几步之外,否则他不可能在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拨开云雾,直入要害。
“南清王果然是胸藏锦绣之人!”王锦绣白皙如玉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颗白子迟迟未曾落下,却是突然抬眼看向刘庸,赞道。说出的话也是让人忍不住多想,不知她话中的锦绣是无意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刘庸眉头一挑,缓缓睁开双眼,幽如暗夜的眸子深邃一片,让人难窥其意,微微向鬓角挑去的眼梢一动,却是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女子来。
王氏锦绣,人如其名,美得雍容大气而又清高孤冷,是那种男子第一眼便想要征服的女子,尤其是胸有乾坤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身边有这样一位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范的女子为伴。明明是极为沉郁的颜色穿在她这样十几岁花季少女的身上,本应该是压不住的,此时却给人一种锦绣内蕴、大气从容之感。仿佛这样的女子生来就应该是站在那江山顶上,陪王伴驾、母仪天下。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女子,刘庸脑中竟会突然冒出容家玉儿的样子。两人年纪相差顶多两三岁,可是王锦绣明显就比容玉要沉稳内敛许多,身上沾染了隐世大家的不动声色和伺机而动。容玉的美是那种寒梅枝头苞未展的尚显稚嫩的美,一颦一笑皆是带着孩子气的不谙世事、初生牛犊般的无所畏惧以及簪缨世家里的飞扬恣意。那是一种一眼便会让人连心尖都会带笑的灵动的美。
“胸中顽石嶙峋,却被女公子错看成锦绣,甚是惭愧!”刘庸目光落在王锦绣身上,眸中却是清朗一片。王锦绣被瞧的有些不自在,面上有红晕悄然泛起,恰此时,望进刘庸的眸子却是在触到那汪深邃的一瞬微微一愣,似有失望之意一闪而过。琅琊王氏锦绣,心思通透,自小便是当皇后一般在教养,焉能看不出刘庸眼中的心不在焉!便只这一眼,她便知道眼前的男子无意自己,也便是这一眼,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将一瞬间的小女儿心思果断斩去,只以王氏之女的身份面对眼前之人。便是这份果决和洒脱,让面前的刘庸不禁对这个小女子刮目相看。二人都是心思深沉、丘壑万千之人,各自微妙的表情变化都逃不开对方的眼睛,虽然此时片语未言,却又尽在不言中了。
王锦绣不禁莞尔间,手微抬,那颗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白子对着棋盘中间的一个位子轻轻落下。刘庸眸光一闪,随即眼中带笑地从旁边的棋盒里再摸出一颗温润清凉的黑子,辗转于指尖,凝神思索。方才王锦绣落子的位置正是刘庸七步以外的伏棋之处,那一子刚好堵住了刘庸事先想好的退路,如今又得重新谋篇,再谋它路。
“南清王深谋远虑,却终是独木难支,可否想过弃山林而入海,同舟共济?”见刘庸手中的棋子久未落下,王锦绣突然轻笑问道。
“林深山高,却终是家国,水路迢迢,本王却是不擅水!况且同舟共济之人未必无有所图,本王焉能高枕无忧?”
“南清王觉得是家国却未必真是,南清王觉得有所图之人或许真能成家人!”王锦绣此话带着隐晦的试探,却是让刘庸心下一顿。
“凤隐先生这局棋是在为琅琊王氏择婿还是为天下易主?”刘庸手指一转,那颗本是夹在指尖的黑子瞬间便被他握进了手掌心,眸光再次落在王锦绣的面上,说出的话明明是雷霆万钧之力、万劫不复之言,从他嘴里流淌出来却是如那松间明月,石上清泉。
王锦绣眸光乍冷,几预拍案而起,却在最后关头沉下心来,面色一缓,笑意缱绻地问道:“这有何区别吗?”
刘庸眸色深沉地看定王锦绣一瞬,忽而道:“女公子似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我命天定,人力焉能左右?”
“女公子可觉得本王能逆天改命?”刘庸话毕,在王锦绣惊讶地目光中落子。
王锦绣虽惊讶也不过片刻便回过神来,只当刘庸是在说笑,随即莞尔,话题一转:“据闻驻守右北平的材官将军韩安国病体沉重,南清王觉得陛下会派谁去接替他的位置?”
王锦绣话音未落,刘庸眉心便是一跳,却是不动声色道:“陛下自有定夺,岂是我等能揣摩的到的!”
王锦绣笑而不语,继续专心于棋局。一时之间,暖室静谧,唯有落子之声间或想起。直到门外响起云灵的声音:“侍婢云灵敢问王主,可要传膳?”
王锦绣抬眼看了看刘庸,却见刘庸眉头一蹙,并未答话。过了许久,门口之人似乎猜到了主人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王锦绣这才看向刘庸,道:“恕锦绣直言,南清王身边这位叫做云灵的婢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如此心思,怎堪伴主?”
对于王锦绣能够听到先前云灵与丹砂在院子里的谈话,刘庸不足为怪。王凤隐教出来的弟子这点本事倒还是有的。不过,只言片语,王锦绣便能看出云灵对于自己的心思以及洞察出这样的女子留之后患,其观人之能可见一斑。可是云灵其人,还真是棘手,毕竟是亡母留下的人!
似是看出刘庸心中所想,王锦绣又道:“若是南清王不便,锦绣可以代为处置妥当,定不让南清王牵涉其间!”
“不必!”刘庸果断拒绝:“宅院之事,自有本王的王妃来处置!”
“呵!”王锦绣轻笑道:“南清王说的是画里的王妃?托梦之言,未必当得真!”显然她知道皇帝为自己与画里的女子赐婚之事。
“女公子难道不知这世上还有美梦成真一说?”
王锦绣看着刘庸一瞬,突然笑得极为灿烂道:“锦绣方才还想说,如果那本就是真的,就定当别论了!”
刘庸眸子一紧,摩挲着暖炉的手不自觉收紧,忽觉掌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