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斋是一座临渭水而建的约莫六层的古老高楼,乃是姬家三大酒楼之一,也是之最。始建于秦末年间,由姬家家主花巨资、聚集天下能工巧匠、战乱中前后历时近数年而建成。高楼建在一座数丈的天然山丘之上,山即基阙,不假筑,与“斩龙首而营之”的未央宫前殿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追根溯源,未央宫的前殿怕还是借鉴了这座星月斋也未可知,只是这样的话却是万万不敢说的。
据闻,这星月斋本来是九层高楼,名曰星月楼。后来汉室一统天下,丞相萧何授命在秦章台基础上营建汉宫,当时的姬家也正在休憩因战乱而毁坏的星月楼,最终忍痛将破坏最严重、难以修复的最上面三层直接削去,便有了现在的六层高楼。
据说,当年萧丞相遍阅古今典籍,以“形胜”为宗旨,广纳众家之言,吸取天下建筑之精髓,选择了北距渭水南岸约两公里,位于长安城所在的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龙首原地势最高点作为未央宫的位置,其正殿位于帝都长安的最高点,正彰显“非壮丽无以重威”,也满足了刘邦君临天下、俯瞰众生、唯我独尊的心理。
可巧的是,若是姬家这座星月斋不被削去那最高的三层,便刚好与未央宫前殿的高度不相上下,以至于坊间曾一度盛传星月斋始建之时取的便是九重宫阙之意,存君临天下之心、有直逼未央宫之势。直到高祖皇帝刘邦携吕后亲临星月斋为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汉惠帝刘盈庆生,席间刘邦觉得兴之所至,应姬家家主之请赐匾额,当时酒醉的刘邦写下的便是“星月斋”三个字,从此星月楼也便成了星月斋。
斋既有洁净身心之意,又有敬畏天地祖宗之意,却独独没有向上攀登、与天比高之意。与“楼”字虽是一字之差,却是一退一进、一柔一刚两番天地。至于当时高祖皇帝是真醉还是假醉,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无从考证,但是吕后当时的一句话“这星月斋倒是个赏月观星的雅处!”算是真正为星月斋下了定论,那便是邀朋饮宴、赏月观星。至此,悬在姬家众人头上的那把宝剑才算真正消失,姬家或许与刘汉皇室达成过什么协议也未可知。
坊间传言只当戏文听来,而这其间的凶险,也只有姬家人自己明白。从高祖刘邦到惠帝,文帝,乃至景帝,姬家倾全族之力,为大汉朝开国之初的稳定做出了重大贡献。也正因此,姬家虽名为皇商,表面风光,内里却早已伤筋动骨,元气难复,再加之家族盘根错节,内耗频频,各自为政,早已不复百年前的风光。直到姬蕴的出现,于家族颓势之际力挽狂澜,壮士断腕,果断舍弃了堪比硕鼠又尾大不掉的诸多旁支,重新整合姬家核心实力,血雨腥风、杀伐决断中,为姬家重赢了一片天地。汉武帝刘彻继位之后,亲临姬家请舞象之年的姬蕴出山……少年家主,入朝拜相,孤身一人,勇闯南越,在那盘根错节、危机四伏的南越朝堂,力挫经营南越数十年的吕氏一族,开辟了南越国左右丞相共治的局面。如今,天下人说起姬家的姬蕴,早已不复当年的“少年意气”、“小儿得志”之言,而是“纵横捭阖、执棋落子之权相”。
此刻,星月斋顶层一间布置极为清雅的房间内,临窗的位置,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倾世权相正独倚危栏,默默远眺。一身素衣熨帖地着于身上,竟没有半丝褶皱。白玉冠发,冠簪的一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剔透莹然中自有一番清冷孤绝。眉入鬓发,眼波如雾,唇色清浅,似笑非笑,于干净清冽中自有一番潇洒风流,与往日里一身黑衣、阴冷肃穆的形象截然不同。
高楼雅室,铜炉檀香,素衣名士,清隽无双……姬南掀帘而入见到的便是眼前这样一幅美得几可入画的景象,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不察,眸中竟有些湿**意。
姬蕴回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姬南,复又神色如常地收回了目光,正要伸手去拿面前桌案上的象牙酒樽,却被姬南适时地抢先一步夺了去。只见姬南手脚利落地将之前姬蕴欲端起的酒樽往桌角一置,然后就势跽坐于桌前,拿起一把木质漆器酒舀,从一旁的酒器中舀起一盏温好的酒,倒入一盏新的酒樽,再轻轻往前一送,置于姬蕴触手可及的桌前,轻声劝道:“隆冬已至,晨露凝冰,公子要保重身子!”姬南称呼的是“公子”而非“君侯”,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姬蕴抬眸望向窗外,晨光初露,渭水上寒雾弥江,看不真切,却无端从这萧索中感觉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无心之人,岂知冷暖?”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姬蕴微微倾身,拿起了先前那盏被姬南放置到桌角的象牙酒尊,轻轻转动、把玩了一阵,忽而樽置唇边,仰头一倾,微辣的青酒带着冬季清晨的寒意直入愁肠,沁得人从里到外都是一身清寒。
姬南心下一顿,眸光中,象牙芙蓉连枝灯上的火苗簇簇跃动,良久,才复又道:“公子身上的胭脂醉刚解,寒潭之水过于伤身,昨日夜里又一宿未曾合眼,江风萧瑟,公子不爱惜自己,却也要念着姬家上下数千条人命!”
姬南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了,姬蕴身上背负着姬家一族的生死荣辱,这一路走来,别人不清楚,姬南却是知道。这一路凶险,一路生死,即便如今已居高位,却也要时时刻刻防着那些里里外外的明枪暗箭。如今长安的局势,纷繁复杂,并非姬蕴置身事外便可独善其身。长安内外,天下世家,诸侯属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动则被动,哪里是一人一力可挽回的!
姬蕴眸落寒江,心思莫辨,许久,才轻叹一口:“我已深陷局中,无路可退!”
姬南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公子是在跟自己解释,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忙双手撑于身侧的地面,往后挪动了几步,这才朝姬蕴长揖一礼,匍匐于地,口中说道:“是姬南逾越了!”
姬蕴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眼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阴郁清寒中带着江风的湿润,再过半个时辰,天该大亮了!
“公子,北军的人一刻前换了一次岗,恐怕这次……不好阻拦了!”姬南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忧思重重的主人,突然出口道。见姬蕴并未回头,姬南斟酌片刻,又接着道:“这次来的是虎贲营的王明阳!”
“哦?”姬蕴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王明阳乃是北军八校尉之一的虎贲校尉,他治下的虎贲营以勇猛如虎著称,令人“谈虎色变”,而再一次将虎贲营推向风口浪尖的便是前段时间汉武帝的一道令世家、九卿子弟入虎贲营的圣旨。那虎贲校尉王明阳素来以治军严明、铁面无私而著称,如今带了一水儿的公子哥儿,倒还真是难为他了!想到此处,姬蕴唇角一动,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霍去病也来了?”
姬南赶紧低下了头,顿了顿才回了一句:“公子英明!”
“那正好瞧瞧这北军的‘公子营’与我南越的‘太子兵’,谁更厉害!”姬蕴话语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
姬南立刻便会意了姬蕴的话中之意,忙道:“姬南这就去和太子殿下说,天大亮之前不得放人进来!”说完悄悄睨了一眼姬蕴,只见他已轻狭了眸子,倚着窗前的栏杆,似是倦了。姬南也不再多言,动作小心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芙蓉连枝灯前,极为轻柔地将灯座上的数盏灯火吹灭,然后刻意放慢了脚步退出了屋子……昏暗的屋内,姬蕴猛然间睁开了双眸,举目远眺渭水江面,烟雾迷蒙中,一叶扁舟踏着晨曦、带着暖阳的温度从光芒初生之地缓缓驶来,姬蕴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萦绕自己一整夜的阴霾之气在晨曦的碎光中片刻消失殆尽……
这厢,仍是昨夜那身男子装扮的容玉静立于船头,摇橹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路无话。在快要靠岸之时,老者打眼扫了一番岸边,突然说道:“老朽只能送小公子这一程,前路崎岖,还望小公子多加珍重!”
容玉也看到了岸边静默无言等待着的数名青衣侍卫,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总之是躲不过的!多谢老翁一路相送,还请老翁带句话给你家主人,若为君故,莫等风起!”
那白头老翁似不曾想到这小女娃会说出此等话来,先是一怔,随即了然,换了一番态度叹道:“女公子青出于蓝,倒是老朽眼拙了!女公子的话,老朽定会如实转告给主人!”
容玉并不奇怪老者的反应,百里扶苏能将自己托付给他,可见其绝非等闲之辈,不过,人各有志、世事无常,蛰伏沉吟,伺机而动,乃为明智之举,倒是自己强求了!如此想着,容玉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寒的江风,不再言语。
小舟靠岸,等候在岸边的青衣侍卫肃穆而立,待容玉双脚踏上岸的一瞬,当先一位侍卫上前一步,先是恭敬而疏离地朝容玉行了一礼,然后才面无表情道:“我家主人请女公子移步一叙!”
清晨的江风卷着刺骨的寒意鼓动起容玉身上的白袍广袖,束发的白色纶巾随风飞扬,为身姿婀娜的女子平添了几分洒脱恣意之气。身后是万丈晨光、烟波浩渺,女子面若芙蓉、眸如星辰,一派潇洒随意中竟带出几分世外谪仙之高洁。便是如此不动声色,静静立着也自有一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之气势。
百尺高楼之上,姬蕴凭栏而立,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公子凌风、玉树莫及的画面。多少年以后,姬蕴常常会在梦里梦到这幅场景,常常会在想,这时候的自己如果知道眼前的女子多年以后会素手风云,江山变色,那自己还会救下她吗?这样的假设本身就毫无意义,就如同许多年后,这位柔弱的女子一身素袍,羽扇纶巾,于千军万马之中挥斥方遒,欲置自己于死地,即使到了那样的时候,自己似乎也从未曾后悔救过她。多年以后,这世上少了一位娇俏软语的女公子,却多了一位弹指杀伐、权倾天下的红颜女相。当她笑靥如花地将一把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胸口的一瞬间,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是在想许多年前的那个渭水江边、星月斋前的清晨,她头上的纶巾是何颜色?
容玉并不意外这些人能认出自己是女儿身,看着那侍卫半晌,才嘴角轻弯,出口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格外的悦耳:“有劳带路!”
那青衣侍卫面色一顿,一时间竟忘记了反应,犹自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小女公子这般好说话,倒省去了自己不少唇舌,不过,先前姬侍卫不是说这容家女公子不好相与,还让自己小心应对,害得自己还真真儿搜罗了一肚子的说辞。眼下这位小女公子与姬侍卫说的是同一个人吗?这年月,人云亦云之言,果不可信!
青衣侍卫这厢一番揣测间,容玉眸光轻抬,刚好与星月斋顶层姬蕴看过来的目光相遇,一上一下,隔着晨雾明明看不分明,却无端让人心头一跳。只是一瞬,容玉便移开了目光,朝前迈开了脚步,那侍卫心下一惊,忙与众侍卫让开一条道,同时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容玉刚走两步,突然停下,转头看向青衣侍卫,展颜一笑道:“有劳代我送送那位老翁!”
青衣侍卫看了一眼方才摇橹的老翁,瞬间明白了这位小女公子所想,于是一拱手道:“请女公子放心!”
容玉不再多言,转身朝星月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