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梁出了容家舫船,刚上绣衣使的巡逻船,立刻便有兵士上前禀道:“公子,那艘舫船向东面去了!”
江梁目光阴鸷地朝东面望去,茫茫的黑色江面上,唯有那一处灯火闪烁,如云如雾,让人看不真切,却又仿闻丝竹之音时断时续,隔着江天渔火,映着两岸繁华入得听来。“确定那是弓高侯府的舫船?”
那回话的兵士忙道:“确是弓高侯府的舫船!方才公子搜查容家舫船之际,弓高侯府的船距此不远。若是当真有人从容家船上逃走,方圆十里内可接应的唯有此船,不过……”说到此处,那兵士抬眼瞧了瞧江梁的脸色,似有犹豫。
“不过什么?”江梁一记冷眼扫来。
那兵士只觉浑身一哆嗦,声音也陡降了三分,颇有顾忌地回道:“那船上的主人是……韩说公子!”
“什么?”江梁立刻拔高了声音反问道:“韩说?他怎会在此处?”
“韩说公子似在邀朋会友,夜游渭水。属下前去盘查之时,隔着纱帘见在座的还有淮南王太子,东方先生,荥阳郑氏郑默白,容大公子,还有一人,属下不敢确定,像是太史令府日前刚入京的公子司马迁!还有,属下离开时,隐约看见船尾有一女子,不似歌舞伎,因为隔得远,看不分明,不过属下听见有人称呼其为‘姑娘’,却不知是弓高侯府的哪一位女公子!思来想去,出现在韩说公子船上的应当是那位庶出的女公子韩落尘!”绣衣使者本就是天子耳目,行督查之事,自然也对朝中大小官员了如指掌。除了朝堂之事,便是谁家后院新纳了小妾、哪个花心的不小心在外弄出了个沧海遗珠,诸如此类后院之事,对于绣衣使者来说也算不得辛秘,不过是有用和无用的区别。有用之时,这些后院的琐碎便是一把握在皇帝手里的刀剑,无用之时,自然也就是各家关起门来的宅院之事。也因了此,绣衣使者在朝廷官员的眼中,与皇帝养的狗无异,可即便如此,大多数官员却还是畏惧这嗅觉灵敏的狗。司马迁自幼居龙门老家,之前从未来过长安,一个小小的绣衣使兵士隔着纱帘便一眼认出个八九不离十,可见绣衣使的名头到底非虚。
“韩落尘?那个病秧子?”江梁唇角轻轻勾起,却是话音一转,笑道:“这容家倒是有趣!我这才搜了容二的船,那边的容云鹤倒是还有心情饮宴!走,去看看!”
江梁话音落,巡逻船立刻便改了方向,直冲东面而去。
与此同时的东面舫船上,正如绣衣使者探到的一样,正在进行一场煮酒品茗、吟诗作赋的雅聚。
一轮高谈阔论之后,忽见一紫衣华服、头戴紫金冠、神情倨傲的弱冠男子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布衣男子举杯,语气温和却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傲视之气:“迁在寿春之时,每每听闻皇上身边有位堪比管仲、乐毅的东方先生,心中无不景仰,却苦于不得亲见,今日托了韩公子的福,实在是三生有幸!方才听先生谈古论今,忽有慷慨之意萦绕于胸,迁借这杯薄酒敬先生!”说着以广袖遮面,举杯仰头,待放下广袖之时,杯中之酒尽皆入腹,端的是潇洒恣意,名士风流。此人正是刚刚入京的淮南王太子刘迁。
而被他称为东方先生的则是汉武帝身边的第一郎官,如今官拜一千石太中大夫之职的东方朔。此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极为普通,穿着也不过是一般质地的细棉布直裾深衣,头上只用一块葛布头巾束发相固。便是这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样貌细看之下却无端给人一种羽扇纶巾、指点江山之感。见淮南王太子饮尽杯中酒,东方朔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笑意深沉地看着刘迁。
自小生在锦绣窝里,见惯了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辈的刘迁哪里受过此等羞辱,沉如黑幕的眸子一眯,似有杀机乍现,而其身后的侍卫则早已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中佩剑。似乎就等自家太子一声令下便要直接取了那东方佬儿的人头。
周围三两谈笑之声仍在继续,琴音也未曾断过,似乎无人注意到此间情形。每个人都在找着自己的乐子,却又似乎每个人其实都心如明镜地关注着这二人一般。江风湿润,连着这朦胧夜色,似乎也模糊了几分人的心性,让一切都带着那么几分不真切……
“呵!”一声轻笑,却是坐在东方朔身旁席位的容云鹤先出了声。风吹纱帘,帘起帘落之间更衬得那如玉君子的风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刘迁身上的气息一变,那种剑拔弩张之感瞬间便消弭于无形。
“世人皆言公子韩嫣,艳重天下,女子亦望尘莫及!而迁曾闻韩嫣之族弟韩说公子较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想刚进京城,便有机会见到韩说公子!”说着,刘迁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下手位的白衣公子。
此人正是大汉朝开国功臣韩王信之曾孙,弓高侯韩颓当之孙,已故上大夫韩嫣的族弟韩说。一身素白直裾深衣,交领右衽,领口开得极低,露出里面层层叠叠、次第错落的浅色内衫来,广袖挥洒间,道尽人间风流,一头墨发挽于头顶成髻,只用一支极其简单的金丝楠雕雏鹰图案发簪固定。肤白如雪、细腻如瓷,薄唇艳红,乍看之下给人一种极致魅惑之感,可偏生配上一双不谙世事的纯净眸子,给这份魅惑平添了几分纤尘不染的圣洁,恍惚间让人觉出一种雌雄莫辩的美。
乍闻刘迁提到自己,韩说并无半点意外,连执酒樽的手都没有顿一下,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缱绻,可仔细一看,却又不似在笑,让人有雾里看花之感。刘迁方才那番话不可谓不露骨,说什么“艳重天下”,分明是讽刺韩嫣、韩说兄弟以色惑人!如果是个女子倒也罢了,偏生这“色”还是“男色”!联想起韩嫣在世时,坊间多有传言说其与皇帝有私,凭借美色上位云云。如今刘迁这般说来,席间众人不禁心下唏嘘,而再观韩说,却是云淡风轻,一如先前,仿佛刘迁说的不是自己和兄长一般。这等心性,这等气度,连容云鹤、东方朔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刘迁的目光也不过是在韩说身上停顿了片刻,便又落回到了容云鹤身上,话音确是一转:“本以为韩说公子之风姿已是天下无双,不曾想云鹤兄之才情风采竟是如此让人惊艳,便是有韩说公子明珠在前,也丝毫不减其辉!”刘迁是何等骄傲之人,何曾对人以兄弟相称过,偏生此时,他称容云鹤为兄,其间意味,不可谓不耐人琢磨。
刘迁话毕,确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容云鹤,后者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道:“殿下过誉,在下实不敢当!”
刘迁也不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忽而兴之所至地问道:“云鹤兄方才为何发笑?”
容云鹤知他是说方才他向东方朔敬酒之时,随即莞尔:“在下只是突然忆起东方先生的一则趣闻!”
“哦?”刘迁颇感兴趣:“是何趣闻,云鹤兄不妨说来听听!”
容云鹤遂起身朝东方朔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见谅!”然后在东方朔颔首之际再次跽坐下来,声如钟磬,缓缓道来:“先生任常侍郎时,陛下赐肉给侍从,先生等不及分发,自行用剑将肉割走,后被同僚告发,陛下令先生自责,先生当时是如此说的:‘朔来!朔来!受赐不待召,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陛下不怒反笑:‘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容云鹤讲的大概意思是说,皇帝赏赐酒肉给一众臣子,东方朔等不及分发,便自行把肉割走了,后被同僚告发。皇帝让东方朔自责,东方朔却说:“东方朔呀!东方朔呀!接受赏赐却不等诏令下达,这是多么无礼呀!拔剑割肉,多么豪壮呀!割肉不多,又是多么廉洁呀!回家送肉给妻子吃,又是多么仁爱呀!”东方朔不自责反自夸,却因此让皇帝更为赏识,又赐了更多的酒肉给他,让他带回去给自己的妻。
容云鹤讲的正是东方朔割肉遗妻的故事。当初东方朔敢不待召而自取肉,说句大不敬的话,连天子也未曾放在眼中,今日你淮南王太子敬酒,他不喝也拂不了你的面子,难道你有天子的面子大吗?再换一层意思,天子不计较东方朔的无礼,其一是东方朔才情满腹,天子礼贤下士,其二是,或许天子并未将其当做一件值得动怒之事,不过是宠一个乐子罢了。你淮南王太子计较个什么劲?没的跌了身份!
刘迁自是能想明白容云鹤此刻讲这个故事的含义,因此在容云鹤话音落的一瞬便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抬眼再看看向面色丝毫不变的东方朔,问道:“东方先生,果有此事吗?”
“容大公子所言非虚!”东方朔神情自如地答道。
刘迁再次大笑,笑罢,复问:“迁曾听闻东方先生岁更其妇,皇上赏赐的酒肉入了哪一位夫人的腹中,恐怕先生自己也记不得了吧!”
东方朔任郎官时,曾将天子赏赐的财物全部用于娶长安城年轻漂亮的女子,然而每位女子都是取回来一年便被抛弃,再重新迎娶。故而,东方朔岁更其妇的事情在天下广为流传,褒贬不一。贵族王侯以此为乐,遂觉新鲜,大有效法之人,那江梁便曾效之。而大多数文人雅士、清流门庭则以此为耻,认为东方朔此举有辱斯文,丢尽天下文人的脸面,荥阳郑氏便是这其中的代表。听刘迁有此一问,席间一直专心品酒的郑默白忽而眉头一挑,眼神状似无意的落在东方朔身上,似有思量。
东方朔顺手从走过来的侍女手中的花鸟纹彩绘漆器盘中拈起一片刚从烤制的全羊身上割下的热腾腾的羊肉,往嘴里一丢,舌头一伸一卷之间,那片羊肉便在囫囵的两下咀嚼之后祭了先生的五脏庙。砸吧了两下嘴,东方朔这才颇为回味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荒唐,如今听来,惭愧惭愧!”虽嘴上说着惭愧,面上却无半点惭愧之意。不过倒是这样一番做派引来了角落里一位天青色直裾深衣的男子的侧目,男子眉目清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神态沉静、少年老成,一双眼睛不大却格外清澈有神,仿佛那里面盛着碧波万顷,遥遥万世,让人只一眼便不敢轻易亵渎了去。
而此时,这双眼睛正含笑看向东方朔,带着星星点点的清辉,目露赞赏之意。此人便是太史令府刚回京城的公子司马迁。据说这位司马公子自小便熟读史书,博闻强记,其父司马谈被调入长安任太史令,留其在龙门老家,身体力行,持续耕读放牧的生涯。别看这小小的牧童,却是自小便拜在那位提出“大一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儒董仲舒门下,研习今文经学。此番进京,也是受其师董仲舒引荐,前来拜博士孔安国为古文经学老师。孔安国,自子国,乃孔子第十世孙,学识渊博,擅长经学。其为人刚正不阿,性格却是孤僻,从不收徒,此番若是收了司马迁,必会引起天下文人震动。
“哈哈哈哈哈!好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刘迁忽而仰天大笑,那笑中带了七分张狂,却有三分敬佩之意,颇有些性情中人之感。
“如今高朋满座,皆是当世之少年英才,在下借韩说公子的酒敬各位!”容云鹤举起酒樽,朝席间众人一一示意,然后笑意温和地以手遮面,满饮下樽中酒。
“容大公子有礼了!”一直作壁上观的韩说竟然率先举起了酒樽。此番饮宴,韩说本是主人,既然主人都举杯了,诸位客人自是纷纷举起了酒樽,一齐向容云鹤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