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长安城外，渭水之上，一艘装饰极为奢华的舫船缓缓而行，在渭河两岸万家灯火的映衬下尤显夜色旖旎，雕梁栋、彩画屏、琉璃灯、鲛绡透，丝竹管弦逐浪舞，美人如花隔云端。
偶尔有渭水上巡逻的官船，远远见了舫船之上墨色织锦旗上那个随风张扬的篆书“容”字，连例行公事的询问也懒得去做样子。皇商容家，船头那个“容”字可是当今皇上御笔所书，所到之处，便是官船也不敢轻易招惹。如今又是那样旖旎风情的舫船，说不定有贵人在座，稍微有点眼力价儿的也断不会此时上前去惹了人厌。
但是只要是有巡逻的官船经过，容家舫船上都会派出家奴驾一叶轻舟前去打声招呼，只道：“我家二公子奉皇命来京，一路劳顿，差奴前来向各位问个安！”顺道送些吃食和银钱。容家如此周全，那些大半夜巡逻的兵将自是心下受用。虽心下明了，那二公子哪里是什么“一路劳顿”，分明就是在那美人堆里挪不动步。可是那容二公子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小郎君吗？小小年纪便如此这般沉溺享乐……想到此处，不觉让人心下唏嘘，可是谁又会真的去计较呢？尤其是现下，容家远在南楚的二公子被皇上召回京，要进虎贲营的事本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一介商贾之家的子弟能得皇上钦点入北军最厉害的虎贲营，那是何等的荣耀！如此想来，巡逻的兵将愈发对容家恭顺几分。因了此，这一路行来，无论走旱路还是水路，都是畅通无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
男子沉郁而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浅唱低吟，过往船只无不侧目，声过之处，无不动容。夜幕低垂，渭水翻波，琴瑟起，歌声扬……
“闲儿从哪里找了这么个妙人？”江风吹动鲛绡纱，琉璃灯的晕黄落在轻纱飞舞间，霎那色彩流转，浮光掠影。那鲛绡光影后，依稀可辨一大一小两道男子身影相对而坐，两人身前各置一方长桌，桌上摆着各色吃食美酒。
而两人相对而坐的中间空处，彩衣美婢恭敬跪坐与两张长桌之前的侧方，手执有曲柄的青铜小斗间或将酒坛的酒舀到主人桌上的青铜酒樽里。
“一倡门伶人而已，能得公子一句赞，倒是他的福分！”一个清亮中带了几分桀骜之气的少年的声音响起，想来应是南楚容家二公子容遇，顿了一下，又听他朝着隔着鲛绡帘子的另一边船舱吩咐了一声：“还不速来见过公子！”
不多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美婢打起了隔着另一边船舱的鲛绡纱帘，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灰衣男子入得中舱来。打一进来，便一直低眉顺眼，恭敬有加，不敢乱瞄一眼。
“奴李守年见过两位公子！”那男子极为拘谨地匍匐于地，恭敬说道。
“李守年！”与容遇一起的年轻公子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个名字，似在斟酌，又似是叹息。良久，才听他低缓而醇厚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如是道：“此名太过中规中矩，甚是可惜！”
那叫做李守年的伶人尚不知如何回话，便听见容遇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何出此言？”
“我方才听他歌声，有豁然开朗、镜湖秋波之感。将这缠绵之曲唱出如此大气而不失赤城之人，想来也是极其风雅、胸有抱负之人。初见之下，虽眉目俊秀却到底不够洒脱，再闻其名，规矩方圆，顿觉可惜，想来倒是不该让他前来一见，徒增失望！”
容遇一听不觉哈哈哈大笑：“公子此言差异！他一介伶人，本就是取悦贵人之人，要如何洒脱？他一介家奴，生死尚在他人之手，又如何敢不规矩！风雅之人世上不少，能真得公子眼缘的或也不多！”
那年轻的公子闻言不置可否，饮了一杯酒才叹道：“倒是我强求了！”说着正要挥手让李守年退下。却见本来恭顺的李守年突然朝他再拜，道：“奴李守年斗胆请公子赐名！”
年轻公子和容遇皆是一怔，随即便听见容遇突然笑道：“你倒是个不蠢笨的！”能得眼前之人赐名，不说将来飞黄腾达，至少不会再如先前那边任人欺凌。想起自己当初从平皋侯刘胜手中救下他的情形，容遇心中不免一阵感慨，若当时自己晚了一步，他如今或许早就被那平皋侯折磨得生不如死。
容遇心思起伏间，忽听年轻公子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可知我若赐名，你便不再是容二公子的人，你确信做的了自己的主？”说着顿了一下才又继续一字一句道：“或者，你欺你家二公子年少，竟要当面背主求荣？”话音极慢，语气平平，无有起伏，却无关给人一种威严凌厉之感。
容遇只是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跪着的李守年，继续事不关己地袖手旁观。
似乎过了许久，才听李守年像是下定决心般的声音响起：“我家公子救命之恩、相顾之情，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如何担得起一个‘欺’字？南楚容家也非奴一低贱之人可相抗衡。二公子虽年少，却胸有锦绣，更非奴可随意哄骗的！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乐者觅知音而伴。方才听公子一席话，胸中如万马奔腾、惊雷阵阵。公子仅凭奴一曲清歌便一语道破奴之心境。世间爱乐之人不知凡几，但能如公子这般通透之人，奴此生唯见两人耳，故而心向往之，愿追随左右，望公子成全！”
“你不怕你此番投诚未果，非但不能随我左右，反而得罪于你家二公子？”
“二公子乃磊落通达之人，即使公子不收奴，二公子也会待奴如往日一般！”
“哦？”年轻公子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味，话却是对容遇说的：“闲儿，你这卢儿倒是有趣！”
“公子若是喜欢，留下便是！”容遇说的云淡风轻，仿若真的是送出一样物件似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年轻公子淡淡地说道，仿若之前对李守年的兴趣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心血来潮而已。
容遇见状，也不再多言，只叫李守年退下。李守年岁迟疑了片刻，但终是起身行礼退去。可就在鲛绡帘落下的一瞬间，那年轻公子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方才所说的另一通透之人是何许人也？”
李守年脚下一顿，隔着鲛绡帘子侧身垂首而立，声音和着渭水河上的风，似乎也沾染了几分潮气：“琅琊王氏九郎！”
中舱忽然一片静谧，唯有渭水起波，惊涛拍打舫船的声音，单调而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年轻公子轻笑出声，竟有一丝释然之意：“原来是王氏锦书！”
琅琊王氏祖上显赫，王翦、王贲父子乃是秦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关键人物，秦时曾一度与蒙氏一族共掌天下兵权。王翦、王贲、王离祖孙三代受封列侯，簪缨门庭。秦二世与赵高合谋诛杀秦始皇长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之后，王离以武城侯身份掌兵权。大泽乡起义，王离与章邯与起义军作战。巨鹿之战，王离被项羽所虏。至此王氏一族淡出人们视野。直到高祖刘邦建汉，曾派丞相萧何前往琅琊王氏祖居，请王氏族长王元入朝为官，世人方知王元竟然是当年武城侯王离之长子。王元最终也未曾入汉室朝堂，这也是萧何自辅佐高祖以来唯一一次失算，曾言，汉室朝堂无琅琊王氏为官，实乃憾事！自此，琅琊王氏嫡系一脉成为了自汉开国以来最备受关注的隐世世家。虽惠帝、文帝、景帝乃至当今武帝皆有请其出山之意，或许天意、或许人意，终未如愿。
李守年提到的王氏九郎便是王元最小的嫡孙王恪，表字锦书，刚及弱冠便被皇帝亲封为琅琊郡守。这是最近一月一直被世人津津乐道之事。琅琊王氏嫡幺子入仕汉庭，便意味着琅琊王氏即将登上大汉朝的政治舞台。虽然琅琊王氏那位最神秘的凤隐先生并未出山，但王九郎上任琅琊太守之位在世人眼中便是琅琊王氏向大汉朝廷抛出的橄榄枝，亦或可说是琅琊王氏在迈入汉朝权力中心之前的一次投石问路。
年轻公子心思百转间，李守年则静立在鲛绡帘外，低眉顺眼地等待着贵人的命令，就在他以为里面不会再传来指令的时候，却听见年轻公子如是说：“你且再演奏一曲，若是弹得好了，以后便跟在本……本公子身边吧！”年轻公子话中似有停顿。
李守年闻言大喜，越发恭谨地回了一句“诺！”之后便往琴案走去。待在琴案后坐定之后，修长的双手微微抬起，正要弹奏却忽地顿住了。适才那位公子言，若是弹得好了便可允自己追随左右，之前弹得那首《关雎》已是自己最得意之作，显然并不得那位公子看中。其他曲子皆是规矩方圆，自然也难入贵人之耳。要想出头，必得一搏，若要一搏，必须标新。可如何标新立异，李守年此时却是犯了难。自己本性，诚如那公子所说，中规中矩，在音乐方面更是虽有些天赋，却到底是境界学识皆不达……一时之间，李守年倒是犯了难，故而双手悬空于琴上，久久未敢落下。
此时的渭河，夜色渐浓，寒风阵阵，浪潮涌动。琴案边的轩窗打开着，风乍起，鲛绡纱随风起舞，李守年抬眼望去，恰逢不远处一艘黑木红漆的舫船，鸟兽纹饰雕饰，彩画风灯迎风娉婷，低调中自有一番奢华贵气之感，虽无多余装饰却丝毫不逊于自己所在的这艘容家舫船。然而吸引李守年的并不是这艘舫船，而是船头迎风而立的一抹素白身影。飞仙髻，白衣雪氅。夜如水，风过留香，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道尽人间妩媚、万世芳华。大风忽起，雪氅飞扬，更衬得女子婷婷袅娜，不胜寒风，仿若要飞天的仙女一般一眨眼便要乘风飞去。女子微微侧身，螓首微扬，一个绝世佳人的侧颜便这般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李守年直愣愣的眼眸，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李守年一时忘情，手指不察间落于琴上，“铮！”一声闷响，李守年尚不及回神，便见那女子似被琴音所扰，翩然回眸……月色灯火掩映下，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李守年眸中星光乍现，落下一潭惊艳来！待再要细看分明，却见被风吹起的鲛绡帘施施然落下，隔绝了那轮明月，那方锦绣！
李守年心中叹息，指随心动，琴音流转间，沉郁中带着一丝沙哑的低吟浅唱缓缓随那渭水静静流淌于月色之下，掀起清波浪涛，半江瑟瑟半江愁：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古琴悠扬，歌声入怀，夜凉风疾，流水曲觞，醉了几人的心？惊了几人的梦？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歌声如诉，一遍又一遍，缠绵、婉转，将对佳人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以及求而不得的心境唱得入心入情，就连对情之一事一无所知的容遇也不禁听得入了神……
“哐啷！嘭！”突然舱外传来巨大的声响，与此同时舫船开始剧烈的摇晃，紧接着“噼里啪啦！”杯盏器物打翻落地的声音一阵接一阵，间或有女子惊呼声、凌乱的脚步声夹杂其间，依稀间还有骂骂咧咧之声从船头的方向传来，舫船陷入一阵混乱之中，之前那风雅缠绵的气氛瞬间了无踪迹。
琴案上的古琴因为船身剧烈颠簸而摇晃不定，“哗啦！”古琴猛然脱离了琴案和李守年的指尖，砸在了舱中的木地板上，然后“嘭！”一声闷响，李守年惊慌失措间，忙要去捞琴，却被凳子一绊，脚下几个趔趄，整个人便也跟着砸在了地板上，半晌不得动弹。
“出了何事？”容遇稚气中带着薄怒的声音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