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的暖室内,一身大红织锦凤翔九天遍地云纹外袍、同色系暗纹曲裾长裙的女子正立于一张长方形漆彩绘书案前,右手执一支笔杆圆直、通身黑漆红纹、兔毫为柱、狼毫为附的毛笔,在桌上的一张白色绢布上写着什么,左手则小心翼翼地拖住右手腕处垂下的一截广袖。桌案两侧分别有两位宫女、两位宦者屏气凝神而立,屋内檀香聊聊,青铜暖炉里上好的燃石静静地燃烧,没有一丝响动……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如是春意阑珊,连着临窗的一排花儿也开得越发地娇艳了。
“啪!”一声,女子掷了手上的笔,绢布上有四散的墨迹,凌乱而浮躁。
案前的一位女官服饰的中年女子忙递上一盏茶,道:“皇后娘娘已经练了两个时辰了,必是乏了,不如先休息片刻!”
那写字的女子正是当今汉武皇帝的正宫皇后,卫子夫。而说话的女官则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云姑。
卫子夫看了云姑一眼,片刻之后才接过云姑递过来的茶盏,叹了口气:“这文人之事,到底天赋重要,本宫这般苦练,终是欠了火候!”
云姑看了一眼绢布之上的字,回道:“奴婢不懂文武之事,却也能看出娘娘的字温婉中自有气势,绝非等闲可比!”
“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卫子夫轻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走到窗前的花儿跟前,心中郁结,却是无从说起,半晌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云姑只是垂首聆听,不敢多言。但心下却是明白的,皇后娘娘数十年如一日地练舞、习字、识文、弄画,不过是想博得皇上的一句“好”。
因了出身,虽然卫子夫贵为皇后,但是免不了私下里仍然被人拿出身卑贱之说做文章。纵然内有皇上庇护着,外有弟弟长平侯卫青为依靠,膝下儿女围绕、太子讨喜,可这些终究也填补不了卫子夫心中多年的恐慌。她深知,帝王之恩,何其浅薄,自己所有的这一切,看似尊荣无限,谁又敢说他日不会被另一个女子所取代。因此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想着法子吸引皇上的注意。年轻时,美貌或许能得帝王一时恩宠和眷顾,可是如今生养过多位子嗣的这具身子已不再年轻、不再能够吸引帝王的眼睛。有时候她甚至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皇帝在床底间的敷衍,于是她开始惊慌失措、开始郁郁寡欢。既然年华易逝,那么便用这沉静如水的性子、温婉得体的风度,母仪天下的大气来博得皇上的青睐。
然,这些都非长久之计,皇帝刚过而立之年,身体强健,宫中美人如云,虽算不得夜夜笙歌,却也是隔三差五地宠幸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和宫女。皇上身边的春陀则是变着法儿地为皇上寻觅新鲜美人,宫中每月都有新进的家人子,每隔一段时间也都有获幸的宫女得到晋封。这还不算,皇上竟还看中了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卓仙儿,若不是皇太后拦着,那卓仙儿恐怕两年前便封了美人。一想到卓仙儿那张即使是未施脂粉依旧水灵动人的样子,卫子夫更觉心中一阵烦躁,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多狐狸精似的女人来跟自己争抢夫君?可是她却忘了,自己当初也是如此这般夺了别人的夫君……
正在凝神间,便听见外头有宫人通报:“皇后娘娘,霍小爷来了!”话音未落,便听见霍去病带着几分张扬的声音传来:“皇后姨母!”紧接着只见眼前白影一闪,一身月白长袍、白玉束发、暗纹织锦腰带一侧坠着一块通体鲜翠欲滴鸟兽纹饰玉佩的霍去病便已经站在了卫子夫面前,一把抱住了卫子夫的腰身。
卫子夫一个没注意,向后趔趄了两步,站定,面上佯怒,声音里却是带着笑意:“瞧瞧,这才几日不见,越发地没个样子了!”
霍去病也不在意皇后如何说他,依旧抱着卫子夫的腰身,还一边摇晃了两下,哀戚戚地说:“皇后姨母可要为去病做主,再晚了,去病的媳妇就没了!”
“哦?”卫子夫一边将霍去病的身子扶正,一边拉着他的手往小厅里走:“你才多大?这么早就知道要来向吾讨要媳妇了?你且说说看,是哪家的姑娘这么背运,被你这小魔头给看上了?”卫子夫虽是如此问着,心中却是早有计较。当日千菊宴上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再加上刘瑶回来添油加醋地一番说辞,她便是想不知道都难!
霍去病突然猛地甩开了卫子夫的手,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卫子夫小厅的软榻上,埋怨道:“皇后姨母不帮我便罢了,偏还这般贬损于我!”说着斜睨了一眼卫子夫,一双本就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却似乎有泪盈于其间:“当日我千赶万赶地去了平阳长公主府,本想着求长公主莫要抢我的媳妇,可后来想想,平阳长公主哪能亲得过我的皇后姨母。况且他自是向着她自己的儿子,断不会帮我,我便想着要进宫来求皇后姨母。可走了一半又想起那平阳侯曹襄本是皇后姨母看中的女婿,怎的也不该和我抢媳妇。于是我又半路折了回去,幸好我是回去了,要不然竟不知道这么多人都要来和我抢!祁王世子也就罢了,小爷我自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是那南越左相姬蕴,一把年纪了也要来抢我的九儿妹妹,本指望着皇后姨母帮衬着,哪知姨母竟也这般瞧不起去病!呜呜呜……”说着说着竟丝毫不顾场合地哭了起来,惹得一旁的宦者、宫女面面相觑,这霍小爷今儿个是唱的哪出?
卫子夫倒不急着来哄这混小子,他是个什么脾性,她自是知道的,跑到椒房殿这一番闹腾,不过是为了那个丫头!不过他适才那番话看似信口拈来,却传递出了好几个意思。而这其中与皇后直接相关的便是平阳侯曹襄。自家女儿,金枝玉叶,难道还配不起他一个小小的平阳侯?虽然去病的话里没有明指什么,可在皇后眼里平阳侯哪怕只是动了另娶旁人的心思也是罪不可恕的。平阳长公主向来护犊子的性格与当年的容二姑娘如出一辙,难保她不会顺了儿子的意。哼!平阳长公主?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公主,难道她还真以为现在还是当年,自己还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小歌姬?
当然霍去病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深意,这些抢着要跟容家联姻的人,看中的未必只是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容家和南宫世家那泼天的富贵岂有人不眼红?若是这样的人家为我所用,何愁他日自己的据儿承继大统无有辅助?只是太子刘据刚满一岁,卫家亲眷中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也便只有霍去病这个自小长在自己身边的侄儿了。若是去病得了这容家丫头,那岂不是为自己的据儿多了容家和南宫家这两股强大的助力,再加上弟弟卫青的本事,这大汉朝未来的天下还有谁可与自己争?
如此想着,卫子夫走到霍去病跟前,微微蹲下了自己高贵的身子,越发慈祥地看着霍去病,柔声细语地说:“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只要你那九儿妹妹一日未曾许配,姨母便能将她给你争来!”
卫子夫此言一出,霍去病立时止住了哭,一双眼睛澄亮地望着卫子夫:“姨母此话当真?那姨母现在便去跟陛下说,让他下旨将九儿妹妹允了我!”
卫子夫“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瞧把你急的,就这会儿工夫难道那容家的姑娘还能被人抢了去?”
“那可不好说!”霍去病嘟囔了一句。
正在此时,外面有宦者进来,见了礼之后,看了一眼霍去病,正在思忖着这话该不该当着霍小爷说的时候,便听见卫子夫不露自威的声音响起:“何事?”
那宦者忙匍匐于地,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刚刚前殿传来消息,临湘南清王进京了!此刻正与皇上在宣室殿下棋呢!”
“下棋?”卫子夫面露疑色,长沙王久卧病榻,长沙国内除长公子外,其他一众公子为争夺王太子之位剑拔弩张,刀剑相向,性命相博。兄弟七个最后只剩下了长公子刘庸,这个刘庸虽自小体弱多病、然才情满腹,八岁便被先帝汉景帝破例封为南清王。现如今,这个自小封王,本置身于长沙王王太子位争夺的嫡长子却在其他兄弟相争尽数丢了性命的情况下再度被人关注。作为长沙王如今唯一的子嗣,这王太子之位争与不争都是他的,只是长沙王却出乎意料地迟迟未曾上表请立王太子,看在世人眼中便是要将这手中的权利握到最后一口气。一月前听闻长沙王身子越发沉重了,而这位看中权势的诸侯王也终于在近日八百里加急上表请立长子刘庸为王太子。想必这南清王此时进京便是为了受封之事吧!可不知为什么,卫子夫总觉得事情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似乎是为了印证卫子夫心中所想似的,那匍匐于地的宦者接着说道:“据说,南清王请了皇上的旨,要立王妃!”
卫子夫眉头一蹙,倒是没想到这个病怏怏的南清王会在此时请立王妃,可转念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南清王年岁已是二十有二,却至今未娶。他虽有贤名在外,可性子孤傲,又不喜结交,是长沙王众多儿女中最神秘也是最低调的一个。之前是因为身子羸弱,后又遭逢变故,据说是毁了容颜,许是因了这些缘故,婚姻之事也便一拖再拖。可现如今,这南清王要承继长沙王的爵位,那便是雄霸一方的诸侯王。自古英雄身边多有美人相伴,想来这南清王到底也是个俗人,长沙王的位子还未坐上倒先惦记起了美人来。估摸着也是算计到长沙王时日无多,一旦薨逝,这南清王势必要遵从礼法,守孝三年,要等三年孝期过后方可论及婚嫁。想必这南清王是等不得这三年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入了这神秘南清王的眼?
心中这么想着,口中便也如此问道:“可知是哪家的女子?”
宦者回道:“尚不可知!只闻南清王带了一幅画像入宫,说是先帝梦中赐婚,故而请皇上下旨寻那画中女子,赐为王妃!”
“画像?”卫子夫凝眸沉思:“这倒是奇了!”
“鬼神之说,岂可当真?”霍去病冷哼了一声言道:“这南清王倒是个胆大的,竟敢用此等无稽之谈混淆圣听!依我看,莫不是他所求之人难以如愿,才想出这等拙劣的法子!”
“混小子!”卫子夫清喝了一声,才道:“对神明之事,要长存敬畏之心!别的由着你胡说,这神明之事岂是儿戏?”
霍去病不以为意道:“皇后姨母信那神明,我却是不信的,我现在便去宣室殿瞧瞧,看那病秧子弄的是何等玄虚!”说着一骨碌爬起来便要走。
“站住!”卫子夫一把拉住了霍去病,对左右吩咐道:“去看看参汤可好了,你们也随本宫去趟宣室殿!”左右应声而去的同时,卫子夫又看了霍去病一瞬,道:“虽说你这小子有些犯浑,可说出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先帝梦中赐婚一说吾也觉蹊跷,便随你一道去瞧瞧看是哪家女子有这等造化,得先帝青睐、梦中赐婚!”
霍去病闻言大喜,抓着卫子夫的凤袍广袖就是一阵撒娇卖萌:“还是皇后姨母最疼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