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唱的老者须发俱白，身形瘦削，一袭整洁的葛衫补丁摞补丁。
他随意地盘腿坐在街边的泥地上，微眯着昏花老眼，抱拥二胡，就尽显闲适自在，仿佛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在他面前，再无半分重量。
老者拉了一段二胡，忽地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曲子还颇为有趣，原来是一支《鲤鱼跳龙门》。东野鬼听他前面一段唱道：“鲤鱼跳龙门，跃过则化龙。能兴云吐雾，能隐迹藏形，天地任纵横。”
这支曲子有点长，但以老者的老嗓唱出来，整支曲子别有意味，听完之后不但不觉冗长，只觉得意犹未尽。
老者唱完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吞了吞唾沫姑且润润嗓子，复又开口例行将刚唱完的这支曲子解说一番。
只听他道：“列位听客，这支小曲儿说的便是那鲤鱼跳龙门的故事。鲤鱼跳龙门一事，听来十分玄虚，世人多以为必须得有莫大机缘，才能有一二幸运鲤鱼脱颖而出，成功地脱却鱼身，化鱼为龙，却不知道其中也有许多辛苦与汗水。”
其时正值午时，日头正烈，大街上人来人往，除东野鬼外，却无一人驻足倾听。
一者，老者自拉自唱，老嗓干涩，卖相上自然比不得那些芳龄二八的卖唱女的赏心悦目；二者，老者体弱势微，估计又是四处流浪的外乡人，怕被人驱赶，没敢选那些卖艺的黄金位置，只是随便捡了个角落，希望能不讨人厌、不惹人嫌地挣几文钱，姑且买顿饱饭而已。
所以直到现在，他身前摆放的残缺破碗里，还是空空如也，连一枚铜钱也没有。
老者幽幽叹了一口气，续道：“这支曲子唱的便是，有这么一尾鲤鱼为了能够跃过龙门，化身为龙，却屡屡受挫。邻居虾翁来对他进行劝慰，鲤鱼虽然感动于虾翁的好意，然而终究还是未能释怀。”
东野鬼忽然问道：“敢问老先生，那么这条鲤鱼在连续几年失败几次之后，后来，他又去跳了龙门没有呢？”
这时老者才知身前有人一般，干咳一声，抬眼看了东野鬼一眼，笑道：“这位小友听得真是仔细。小老儿唱曲，历来唱完一支曲后，总是要讲解几句，但通常也没能讲解得这般细致。那条鲤鱼后来是否又去跳了龙门，曲子里倒是没有说明。小老儿不是写这首曲子的人，也实在是答不上来。”
东野鬼闻言，点了点头。
老者又道：“以情理而论，虾翁的劝慰乃是出于善意，但若是真的听从，鲤鱼这一生恐怕便不免于平庸；但不听从，鲤鱼继续下去，除了多受苦难，是否真能成功，也实属未知。是就此甘于平庸，还是来年继续努力，这便是见仁见智了。”
东野鬼击掌赞叹道：“好！老先生的这首曲子沧桑劲遒，可堪回味，自有独到之处，果然是一首好曲！”
他摸了摸身上，之前的几钱碎银子并未花完，蹲下身来，轻轻放到老者身前破碗之中，说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老先生能够笑纳。”
这时王正已从冯记店铺出来，东野鬼起身向他迎去。
老者低垂着眉眼，轻笑道：“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孩子啊！”淡淡一语，却似卸去无数重负。
东野鬼对王正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才出门来，再回去店家就不认账了吗？”
王正大张着嘴，看着东野鬼，诧异道：“什么这么久？不过是片刻功夫好吗？我重新进店去，道明来意，店家就爽快地更换了。我一点没有耽搁，马上就出门来了。”
东野鬼也是吃惊不小，说道：“我都听完了一整支挺长的《鲤鱼跳龙门》曲子了，还和二胡拉得很好听的卖唱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你这才回来。听时我就想着，若是你在就好了，可以一起听听，可算是享了耳福了。”
王正举目四顾，问道：“在哪儿呢？”
东野鬼回身一指，道：“可不就在那儿？”定睛看去，却是一时愣住，墙根的阴影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地上连有人盘腿坐过的痕迹都没有。
东野鬼抬眼一望，指着远处街上，笑道：“在那儿！原来那位老先生已经离去。这回你可是错过好机会了。”
王正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哪里有什么老先生，茫然道：“什么老先生？没有啊！”
东野鬼嗔怪地看了王正一眼，再指一次老者离去的方向，笑叹道：“在那儿啊！就是那位衣袂飘飘，有仙人之姿，正在大步离去的老先生。看见没，他刚刚走过漱墨斋那块硕大的金字招牌。”
王正再次定睛望去，依然是一无所见。
东野鬼有些着急了，道：“你看你看，就在那儿，现在正走过何记布铺……”
看着王正绝无作伪的认真表情，电光石火间，东野鬼猛然语塞，心中完全被一个个惊雷般的念头所充斥，这些个犹如天方夜谭的念头震惊得他脑袋一片空白，如脱水的鱼儿一样胸膛剧烈起伏。
莫非那位老先生只有自己能够看见？
落在旁人眼中，包括王正，都如隐身一般？
或者说那位老先生身具奇能，只让自己能够看见他？
怪不得他的二胡拉得那么奇妙，曲子唱得那么劲道，却没有一个行人驻足倾听，甚至都没有一人往他的方向好奇地、哪怕敷衍性地瞟上一眼！
原来和他相关的一切，只有自己能听见、能看见！
只怕那位老先生还另具威能，可以不知不觉间就干预时光的流速与感知，是以明明自己与他独处良久，王正才不过回到冯记店铺麻利地更换几支红烛出来！
如果这些设想全是真的，那么那位老先生的修为达致的又将是一种何等样的傲立苍穹、睥睨天下的境界？
东野鬼越想越是心惊胆战，不由得遍体生寒。既而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中已是满满斗志，浑身热血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