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捉鬼夜,风高祭神天。
此山名为鬼山,山上多厉鬼,时常有附近敬魂门的年轻弟子借此月黑风高之时,来这里祭拜天地神明,捉拿厉鬼,以为修炼。
奇怪的是,此时鬼山之上空空荡荡,却无一个厉鬼,只在山腹之中正有一个似人似鬼、非人非鬼的生物,无比艰难地向上爬行。
他无父无母,生来就被镇压于鬼山之下,亿万山石压不弯他的脊梁,他使出吃奶的劲,奋力地用双手在山腹中凿行,向上爬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在漆黑寂静的山腹之中不饮不食,身体却在日渐长大,从婴儿渐至孩童,再至少年。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挣脱这近乎无穷无尽的束缚,站在天地间,真正地存活于世。
只因为他无时无刻不能忘记,他所肩负的神秘使命。这促使他咬紧牙关,一点点地挣扎向上,日夜不休。十年来,他的一身血肉早已被无数嶙峋山石磨蚀殆尽,只剩一副铮铮铁骨,犹在勉力坚持。
实在难以想象,在这三千多个日夜里,他所经历的那些非人的痛苦与磨难,即使是地狱界里堕入其间即需无间断受苦的无间地狱,恐怕也不过如此。
就在今夜,他历经千辛万苦,离最终爬上山顶,终于只差这最后的一尺浮土。满山厉鬼,若有所觉,尽皆逃遁。
这时,却有一个灰衣少年一手持火把,一手持短刀,畏畏缩缩地走上山来。他正是敬魂门的弟子,约摸十岁光景,身体黝黑结实,长得虎头虎脑,不想却是这般胆小如鼠。
猎猎山风将他手中火把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随时可能熄灭的样子,借着忽亮忽暗的火光,只觉四周看去,尽是黑影幢幢。
他缩了脖子,微躬着身子,走走又停停,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任何一次树影的摇晃或什么细微的声响,都能将他惊得浑身一个机灵,赶紧将短刀往胸前一横,摆出全神戒备的模样,并且重心悄悄地后移,似乎随时准备转身撒腿就逃。
而且今晚他也确实已经逃过八九回了。好不容易才没有一溜烟地逃回敬魂门去,而是一次次地又强迫自己走了回来。
他的嘴里一直在不停地低声念叨,给自己鼓劲打气:“王正啊王正,你都已经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呢?区区一个捉拿厉鬼的试练任务,别的弟子七八岁时就能独力完成,你拖拖拉拉两三年了,都还没能完成,真是活该被同门弟子耻笑。”
原来这个少年是叫王正。
这时觉得身后似乎又有什么动静,他猛地转过身来,面色已是煞白。仔细观察片刻,原来又是虚惊一场,才又继续向山上走去,又念叨道:“而且今晚你来来回回已经逃了好多次了,也折腾得够了吧?这会儿身体也累了,腿也软了,就算真有那什么,也反正是逃不动了,干脆也就不逃了吧?”
话音刚落,却又忽然急停脚步,紧盯着侧前方一处黑黢黢的物体,目光惊疑不定。许久终于确定那只是一块山石,才又继续往上走,叹了一口气,又道:“才说不逃,刚才你又想逃了吧?这鬼山之上,又岂能有什么妖孽,无非也就是有些个……有些个……厉鬼。”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厉鬼”二字,只觉喉咙干涩无比。
一时又仔细打量一番四周,只怕才说到“厉鬼”,就真的有厉鬼扑了过来。
见无动静,这才举步,边走边道:“王正啊王正,你身为招魂师,岂能不知道厉鬼的本质?无非就是人死之后没能前去轮回往生,游荡于天地间的魂魄。只是一般魂魄温驯无害,有些魂魄却戾气较重,进而异变,为害一方,这才称为厉鬼。但本质上却还是一样的。”
他大声道:“要知道,你是招魂师啊,你是招魂师啊!”这声音却是把他自己都吓着了,似怕惊动了远处的什么似的,心虚地缩了脖子,赶紧压低了声音,继续念叨:“你是招魂师啊!所以,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
好不容易,终于是上到了山顶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早已熟记于心。
先将火把插于一处,肃容整衣,然后撮土为香,虔诚祭拜天地神明。再然后就是最关键的步骤,他犹豫又犹豫,终于是上刑场一般从怀里摸出一根六寸长的聚灵香抖抖簌簌地凑到火把上点燃。
这根聚灵香从近三年前发放到他手里,今日终于是第一次点燃。一旦点燃,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在地上选了个好位置将聚灵香插上,人却紧握着短刀,哆嗦着快步退到了较远处。他也知晓真有厉鬼扑来时,这把短刀全无作用,也就权作壮胆之用。
聚灵香的香气在山风中凝而不散,一圈一圈向外飘散,能将附近的厉鬼吸引过来。他躲在较远处,可以在厉鬼们被聚灵香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抽冷子拘禁一个,然后就逃回去覆命。
可是今夜,月太黑了些,风太狂了些,情况似乎有些诡异。聚灵香都燃掉了一半,还一个厉鬼都没有出现。他紧绷着神经哆嗦了半天,等到居然都不哆嗦了,厉鬼们还是全无影踪。
他大着胆子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
恰在这时,一只骨手刺破最后一尺浮土,向上探出,握住了他的脚踝。
王正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吓得仰面摔倒在地上,同时,“啊”,一声尖厉的惨叫,撕裂了寂静的夜空。他手中的短刀和用来封禁厉鬼的一块寒冰玉,都被扔出去老远。
这时他已看清抓住他脚踝的是一只结实的骨手,而非厉鬼,心头一松。下一刻,“啊”,又是一声更为尖厉的惨叫,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骨手发现抓错了东西,放开了王正的脚踝,又一只骨手从地底伸了出来,撑着地面一点点往上爬。
但是这时王正已经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他瞪大了双眼,终于看到一个只剩骷髅的少年,从地底爬出,站在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