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时分,人群开始结伴向皇宫南面的斗兽场走去,密集的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涌动不止,此时但凡出现一个逆着人潮移动的身影,都会显得格外突兀。
德拉尔在房间内通过窗户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便唤上众人走进了人潮之中。这些同向而行的人们心系前方,注意力全不在身旁,也便于德拉尔众人藏匿于其中,顺着人群的流动径直进入了那座形如白色棺木的斗兽场里面。
距离行刑开始仍有些许时间,拉尔萨诺还未出现,但是台上已座无虚席,满是兴奋高亢的叫喊声,而这些人不出意外几乎都是天炎族的人。平日里他们虽抱怨拉尔萨诺的专制统治对他们并无特权可言,因为在他们眼中,与其他两族人相比,他们应该享有贵族般的地位,可拉尔萨诺却没有给予他们这些,唯一的优待只是拥有随意出入立皇城的权利,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到了如今这一刻,他们仍能通过观赏对他族之人的杀戮来寻回那一丁点儿的归属感与自豪感。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高昂着头颅落座,满心欢喜地想道,竟忘了这座立皇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拉尔萨诺。
德拉尔一行人稍作乔装坐在了后排之中,周遭的众人无不紧盯着中间的砂石地,期待着受刑人的出现,也便没有多做留意他们。
等待了约有一刻钟,斗兽场前方正中间的平台上终于有了动静。先是从门内跑出了两排并列的士兵,手持长矛伫立在了长方形平台的两侧。紧接着出现了一位有着褐色长卷发的男子,他身着青丝帛衣,后披云锦之风,手若冰雪,额前一束微曲的长发遮挡住了他右眼闪烁着光芒的瞳心。哪怕只是初次得见,雷伊从他那远远便可窥出一二的光华之气中也可猜知这名不过而立的俊美男子就是拉尔萨诺。只见他踏着深沉有力的步伐缓缓走向了平台最前方,随着他的出现,看台上的众人也即刻如浪涛般呼喊了起来。没人知道他们确切在喊些什么,无非只是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敬仰之词罢了,但看向一旁的德拉尔与阿蒙众人却是面露愠色。尤其是阿蒙,起先只是强压怒火地直瞪着拉尔萨诺,可随后却咬牙切齿地发出着嗤嗤声响,雷伊不解之下转首又望向平台,才发现克拉尔与裘亚二人此时也身披金甲白风守卫在了拉尔萨诺的左右两旁,而裘亚的身边还站着一名手持柱杖的黑衣老者。
斗兽场中顿时人声鼎沸,喧嚣四起,但随着拉尔萨诺的一抬手,会场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很难相信,仅仅只是几秒之间,这座容纳着上万人的斗兽场中却未再响起只言片语,众人无不翘首以待,等候着拉尔萨诺的声音传进他们的耳畔。
当身居高位之时,哪怕只是一个人的手势,也能够唤起一群人的狂热。
“各位。”他突然开口说道,冷冷的腔调没有任何感情。“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想必大家也定是知道的。从此以后,这里将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而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再有战争。喔,也许之前也不曾有过,只是我们单方面的征服罢了。”他诙谐一语,引得台上众人哄笑了起来。“但有些冥顽不灵的人却多次横加阻挠,拒绝和平的到来,还妄称联军,为首的就是接下来要出现的这些人。所以今日我将在此以天炎国国王之名处死这些叛军,以儆效尤,而大家齐聚于此就怀着那颗殷切的心来见证这场正义的惩治吧。”他说罢,现场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众人纷纷起立,高举着右手做呼喊状,大声喊叫着“杀死他们”!
雷伊看到眼前这一幕后不由惊颤不已。一个人的疯狂会被视为荒谬,然而一群人的疯狂却成为了一种充斥着共识的运动,哪怕只是自诩之名。人们往往会通过贬低他人从而抬高自己,一个种族也往往会通过对他族人的屠杀与诋毁来肯定自己血统的优越性。难道不一直如此么?只有饥饿时我们才会思念温饱,只有面对死亡时我们才会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也唯有身处痛苦时我们才会知晓平凡的幸福。可我们不愿让自己感受痛苦,所以才会用他人的疼痛来体会且享受那一刻居高临下的愉悦感。这顽劣的恶性永远也不会根除,只会潜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等待着随波逐流地唤醒。
此刻雷伊迷茫了起来,倘若此时坐在这里的是垠族或灵族的人,目睹着对天炎族人的屠杀,情况就会有所转变么?显然并不会。只要站在制高点的那个声音没有改变,所有对群众的期待也都只是幻想。而这一切都是拉尔萨诺导致的,唯有杀死他,才能够解放这些已经被仇恨奴役的人们。
正当他思忖间,拉尔萨诺一摆手,中间圆形砂地旁的铁栏杆便升了起来,黑暗的通道中随即被推出了十余个双手双脚都铐着锁链,衣衫褴褛的囚犯,巴尔克也正在其中。他只一出现,阿蒙便难掩其激动之情,倏地即要起身,但却被德拉尔制止了下来。而随着他们的出现,整个现场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看台上人声鼎沸,欢呼着“虐杀”的声响不绝于耳。但之后拉尔萨诺又一抬手,众人即刻再次安静了下来。
“在今天这么一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也不愿意目睹血溅横飞的惨像,但若略显平庸地处死他们,又难免索然无味,扫了大家的兴致。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满足大家的雅兴,也能体现出我的仁慈,并且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敬意。”他说罢,另一侧的铁门便也被完全打开,霎时一股“嘶嘶”声从黑暗中传了出来。只见一条体长足有十丈的金黄色巨蟒从中急速地爬了出来,速度之快犹如贴地飞行一般。它的头上长有两个凸起的犄角,细长的眼睛散发着慑人的寒意,残暴的巨嘴即有五尺宽,吐着舞动的猩红蛇信子,仿佛随时都准备将眼前的众人一口吞下。
德拉尔见到这条巨蟒的出现也是表现得极为惶恐,而这并非此物有多么强大,只是巴尔克等人身负桎梏,难以反抗,稍有不慎便可能丧命。可这还非全部,接下来拉尔萨诺所说的话则更加令德拉尔震怒不已。
“另外还有数百名叛军,本应也要在此受刑,但我念尔等殷盼之心如此浓烈,门外仍有众多未能入内之人,为免大家抱憾而归,我临时决定,将在东南西北四门前再另加四处行刑地。而现在,那部分犯人也已被押往了刑场,等待着死亡的审判。”他说得稀松平常,如同是在做一个无趣的节目预告一般,没有半分动人心弦之处,但座下的群众却无不拍手叫好,而德拉尔则难以平息自己焦躁的心绪。
“亚兰!快带一帮人前往东南西北四门,切记一定要救出大家!”德拉尔对着身旁的蓝发男子说道。他对于这出乎意料的突然变故表现得极为恼怒,气愤自己未能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眼下联军众人皆埋伏于会场周遭,四门处也并无人手,倘若因此未能及时赶上,而失去了大批同胞,他定会自责不已。
“我们也去帮忙吧。”雷伊三人也随即起身准备跟随亚兰而去,但启却阻止了他。
“我与索菲亚二人前往便可,你留在这里。”他说道。
“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只看着你们战斗!”
“笨蛋,你自己才要小心吧,这里才是最麻烦的主战场啊。”索菲亚回眸一笑,丢下了愣在原地的雷伊,便跟着启与亚兰一行人前往了四门。
整个对话仓促结束,前后不过数秒,紧接着拉尔萨诺又一次高声说道:“生者啊,敬畏吧,感激我所为你们带来的无尽和平;死者啊,忏悔吧,接受我所为你们送去的美丽死亡。现在,审判开始。”他最后说罢,便回身坐在了后方的金椅上,支着手臂,安详地注视着眼前即将上演的人兽之战。或者准确地说,这只是一场屠杀而已。
“首领,据刚刚传来的消息城南数十里外正有数千叛军向这里靠近,我们要出击么?”拉尔萨诺刚一坐下,早已等待一旁良久的那位手持柱杖的老者便上前询问道。
“无需出击,不管他们怎样挣扎,都不过是在我的手心之中打转罢了。那些散兵游勇纵使再多,也只是一些无用的炮灰而已。另外,阿尔佛列德,你是不是要改口了呢?”他毫不关心地应道。
“当然,陛下!”他的这一句话使得拉尔萨诺欣喜不已。眼下加冕在即,他期盼已久的帝位终于如愿而至,如今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了。想至此,他不禁露出一记张狂的笑容,充满愉悦地欣赏着斗兽场中无力反抗却仍挣扎着的众人。
巴尔克面对眼前这条宛若虬龙的金鳞巨蟒,毫无惧色,只向着身旁的众人安慰道:“不要慌张。”但他也深知双手双脚被缚的自己无半分胜算,所谓的不要慌张,充其量不过是让自己能够死得有尊严些罢了。“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们快躲起来。”他说道,但又不免觉得这话有些可笑。眼前的圆形砂地空旷无蔽,能躲哪里去呢?不管他的行动有多么迅敏,也总归是有时效的,况且身负重达十余斤的镣铐,体力只会在短瞬之间便消耗殆尽。然而这求生的本能就是不允许他当即放弃,哪怕要死,也要拼搏到最后一刻。
“来呀!你这臭虫!”他向前一步大喝道。台上的观众见他这般喊叫,即刻哄笑了起来。
“看,那个疯子在找死!”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会反抗拉尔萨诺大人呢?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看看他们狼狈逃窜的样子呢。”
他们如同在议论家常便饭一般,嬉笑地闲谈道。而那条金鳞巨蟒在受到了巴尔克的挑衅后,愤然大怒,凶恶的眼神直盯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囫囵吞入腹中一样。众人趁巨蟒的注意力全在巴尔克身上之际,伺机躲向了它的身后,但纵使如此,那条粗壮有力的尾巴也让他们惊恐万分。
巨蟒虽体型硕大,但迅敏却如四尺长蛇,腰腹一个蓄力,长着血盆大口的蛇头即如离弦之箭扑向了他。巴尔克凭着自己多年的战斗经验,预判到了它的出击,提前做出了反应,才勉强躲过,否则拖着重重的镣铐而单纯的依靠反应躲过如此疾速的一击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仓促避过之后,因为地面一个剧烈的震颤,他终究还是被冲击所轰倒在了地上。而由于他的双手被枷锁束缚在了身后,未能及时起身,那巨蟒便紧接着又发起了下一次攻击。眼看已无法躲避,他自始至终也没有让自己闭上双眼,直盯着那张满是鲜血之色的巨嘴向他吞噬而来。
“来吧,让我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快感!”他饱含愤恨地咆哮道,直到最后也没有露出半分胆怯,因为他绝不会让敌人看到自己畏惧的一面。那些想看到我屈辱求饶,而以此为乐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他最后咬紧着牙关,强迫着自己瞪大着双眼,那一刻,他所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前一幕幕的景象如同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了自己眼前。与亲人的团聚,与友人的嬉闹,与敌人的战斗,那一幅幅的画面仿佛要将他的一生重现出来一般,直到这最后的一刻才戛然而止。
可恶!他只此一念地想道,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眼看那血盆巨嘴就要将他一口吞噬,坐在看台上的人群激昂的情绪也是到达了顶峰。面对着他人的悲惨命运,以及自身身处安然的境地,那一股高高在上的愉悦感也是冲到了顶端。呐喊,嘶吼,咆哮,原始的本能支配了人类,丑恶的面目尽显,此时的人早已不再是人,更像是远古时期茹毛饮血的牲畜。
“真丑陋。”德拉尔低声说道,这声音之低,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听清,便完全地消隐在了呼啸浪潮之中。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出手了。原本已放弃了希望的巴尔克看到眼前金鳞巨蟒的头部突然飞向了另一边,奇怪之余,才发现整个蛇身都断裂成了五段。随着它的倒下,魑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伸着尖锐的利爪,踩在巨蟒仍抽搐扭动的尸体上,恶狠狠地盯着前方拉尔萨诺所在的位置,脚下还站着褪去伪装的德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