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亲人离世了,我回老家为他送行。
我披麻戴孝一跪就是几个小时。从懂事起的二十多年来,我就以这样的方式送别了许许多多的亲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流过很多次泪。但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我的眼泪才是最纯粹,最透明,最没有一点杂质的。每次我的腰用力地弯下去,头使劲磕在地上,眼泪都如泉涌。我刚刚离世的亲人啊,此时此刻我不能与您握手言别,就让这一行行清泪,当做为您壮行的水酒吧。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的都不愿再像老一辈一样困守山中,想方设法逃离了自己的家园,到外地谋生存。偌大的一个村庄,便只剩了一些远走不了的老弱病残支撑着败局。而随着村里老人的一个个相继离世,整个村子愈加空荡、颓废了。像极了一个不知被什么方向的风带来,又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住了的破皮囊,凋敝而落寞。每次回家,我都要选择一个黄昏或者清晨,围着村子转一转。这种习惯不知不觉已经保持了十余年。有时,我会一步跨过一段残破不堪的墙头,走进一个曾经非常熟悉而今杂草横生的院落,想一想这一家的人和事,恍恍惚惚的。有时,我会长时间地蹲坐在某户人家门前锈迹斑斑的大石凳上,想想人生和社会的发展,如梦如幻。
许多的时候,我会远远地凝望村北那片墓地。村里的人离世后,大部分都从村子迁到了这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这里的住户越来越多,以至于渐渐有些拥挤了。他们活着时,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彼此相互关照、相互依偎,共同支撑着那个叫人生的东西。突然有一天,他们撇下我们走了,走得毅然决然,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无论我们怎样扯破了嗓子喊叫,他们都不再应声,就像刹那间完全失忆了,对人世间的一切不再过问,了无牵挂。我们知道他们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便用一捧黄土为他们安置了新家。或许,这里才是他们永远的家园。他们在村子里活着的时候,权当来做了一次客。筵席一散,他们就回去了。我常常这样凝望他们,除了怀想,更多的是感恩,感谢他们曾经鲜活地走进了村子,走进了我的生命。
在世间的旅途中,每一个人都是过客,帝王将相,亦无特殊。只不过有的生命极为短促,令人扼腕;有的显得拖沓,让人厌烦。一直以为,人是有三个家园的,第一个家园是母腹,第二个家园是人间,第三个家园是墓地。第一个家园我们没有记忆,第三个家园我们不得而知,只有第二个家园,才是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可遗憾的是,在这个家园里,许多人往往不能好好地活着,尤其是那些喜欢争强好胜、欲望太大的人。等到快要谢幕了,才翻然醒悟,觉得把在人世的时间都大把大把地浪费掉了。那个活着时叫王三的人,精明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不择手段地获取了万贯家财,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死前却沥干得皮包骨头,咽气前连那身花了大价钱购置的精致寿衣都没来得及穿上,走得赤条条的。他留给世界的,除了一个小小的坟头,就是一个“人渣”的骂名。而那个老光棍李瘸子,一生命运多舛,贫困潦倒,却凭着一副热心肠赢得了人们的尊敬。虽然他无儿无女,可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有人给他压上新的坟头纸。我常常想:如果上帝能让人活两次,那么人世间一定会少一些冷漠、纷争与怨恨,而多一些关爱、淡泊和宽容。
是的,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走进村里的那片墓地,走进那个最终的家园,与先来的亲人们团聚。在这之前,我应该在世间好好地活着,并且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只有这样,将来我去面见先人时,才不会感到羞愧;我走之后,世间或许还会有一些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