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它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前天,木匠师傅又一次来到它身边,用一根锃亮的铁钉固定住它松动的左前腿,然后他说:“这把椅子很老很老了啊……”它觉得他的话似乎没说完。
它益发觉得自己与这个现代化的病房环境格格不入。护士工作站的床边呼叫系统声音洪亮,打印机吱吱嘎嘎,办公室换上的新椅子看上去既时髦又威风,让它自惭形秽。它沉默着待在一角,自卑而又局促,它有时暗暗责怪护士长不该将它带进新病房楼里……办公室朝北。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它半面身上,这迟暮的光时常让它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它不是没有鲜活过。它还记得很多年前,它被人簇拥着啧啧称赞:“多气派的红木太师椅啊!”这令它自豪、骄傲,这种感觉一直伴随它从平房诊室搬入外科楼的一层脑外科,那已经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事儿了。
它默默陪伴过他们值一个个通宵夜班、翻阅一本本毛了边的医学书籍、记录一份份病历;它总是带着心疼地迎接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他们,它庞大的身体正好容下他们疲惫的身躯;它习惯了高大的、带着外科医生急躁特质的他们在它周围激烈地讨论病例,它甚至毫不在意他们将焦油、尼古丁的气息散发在整个屋子里;很多次,年轻美丽的护士受到患者的误解与责骂,坐在它身上默默流泪,它恨不能长出温柔的手臂,给她们以安慰;它仍记得喜爱文学的护士在它身边念的诗歌:“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呵,她的声音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它陶醉于他们的孩子吊着它的背,像猴儿似的荡秋千;它记得一次一个带着酒气的汉子,鲁莽地冲到它身边,它得意的是,要不是因为它太沉,那个酒疯子一定会将它抡起砸碎办公室的玻璃……时光如白驹过隙,已经是21世纪了。它身上的那些斑驳印记,刻录了时光的蹉跎和世事的变迁。它见证了医院的三层外科楼夷为平地,又一幢挺拔的高楼腾空而起;见证了年轻的医生、护士发展成科室骨干、院领导甚至领导;见证了他们从当年的黑发红颜到如今双鬓染霜。然而,它也老了,除了看着历史沉重的大门,借着回忆度日,似乎已经无事可做了。也许,也许不久它就会待在仓库的某一个角落,与灰尘相伴了——它最近老是这么想着。
这天,照例是行政大查房的日子,它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靠近了它,它突然有些心虚,它想起了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可它无法躲藏。这时,一位女领导走到它跟前,它陡然感受到女性特有的温柔,拂过它斑驳的椅面、雕镂的椅背,它清晰地听到她从心底里发出的声音:“这,可真是一把古朴雅致的好椅子啊!”然后,便是科主任那浑厚的男中音:“它可是我们的老伙计,珍贵哪!我们要让它一代代传下去!”
一股暖流涌入它的心田,它突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与感激。